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四九


  「英至,你趕過馬幫沒有?」

  「沒有。」

  「沒趕過馬幫可是少見世面,一條路就是一本書呀!小夥子!啥時候跟我去趕一趟馬幫,看一看麗江壩子,大理的城,下關的街,扎實熱鬧,哪樣人都有,哪樣話都說,哪樣衣服都穿,啊!扎實好看。還有大戲。天天都放電影,白天都放,在一個黑屋子裡。白族女人扎實漂亮,乾淨的就像雨洗過的雲彩,衣裳白是雪白,紅是花紅,從領口到褲腳都繡滿了花。就是不能摸,一摸她們就瞪眼睛,用扎實好聽的話罵你……這一趟可是惱火嘍,累嘍……」他說著喝著,眼睛閉上了,背靠著牆,面對著暖洋洋的火塘像是睡著了。

  英至輕聲對蘇納美說:「我要走了。」

  蘇納美極不情願地搖搖頭,用手微微地擺了擺。她以為隆布覺察不到。但是,隆布閉著的眼睛完全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蘇納美的動作和心思。他立即推開大白貓,一躍而起。

  「我得走嘍!」隆布說走就走,沒等蘇納美站起來,隆布已經走下樓梯了。蘇納美索性不動了,兩眼久久凝視著火塘。英至久久凝視著蘇納美的臉……大白貓親昵地用尾巴拂摸著他們倆的臉。

  第二天夜裡,隆布再度來訪的時候,他發現蘇納美「花骨」門外地上擺著的正是自己的被褥和牛皮口袋。隆布從懷裡掏出一條鍍金項鍊,仔細地掛在門環上,扛起被褥和牛皮口袋,慢慢地下樓走了。

  §十四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

  又該去農場送交每個月都要送交的診斷證明書了。在公共汽車上,當我閉目冥想的時候,一直在我的記憶中不斷閃現的卻是桂任中一人。別的人和別的事,無論多麼有趣,多麼具有刺激性的圖畫,都無法擠進來。老桂放牧的一群黃牛,每一隻都有一雙悲哀而赤誠的眼睛,和老桂的眼睛完全一樣。老桂無限虔誠地仰望著那座高大的塑像……老桂獲准得到五天假由於欣喜感激而匍匐在地的樣子……

  老桂在會上為了爭取提問舉起的那只乾瘦粗糙的手……老桂抱著斷腿慘叫的那張抖動的嘴……老桂為我捶背的那只手……穿著一身新衣服的紙紮人似的老桂緩緩向我走來……楊白勞似的老桂被迫在結婚證書上按手印……老桂抱著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和我走出那座為了演戲給外國人看的花園別墅,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淒涼和受辱的痕跡,只有一種十分害羞的業餘演員終於卸裝下了台的輕鬆感……

  我一想起他,心裡就十分痛楚,像是一隻鷹爪子毫不憐憫地從我的胸膛裡往外拉著我的五臟六腑。只要他活著,他的生命就是一部演不完的連台悲劇。是由於他的性格,還是由於他的愚昧——一個在國際學術界赫赫有名的學者怎麼能給他加上這樣兩個不相稱的字呢?可我無法解釋由於他自己的迂滯造成的一系列使人哭笑不得的慘劇。他並不是一個隻懂得「氫二氧一是為水」的中學生,他在物質元素的化合方面的造詣極深。

  他是化學這門科學領域中的高智慧的自由人。為什麼會在社會科學領域中還像是發育不健全的嬰兒呢?難道愚民政策加高壓會有這麼大的威力麼?初生的嬰兒被狼拖去,在狼群中長大會成為生吃腐肉的狼孩,我能相信。但成人——成年的高級知識份子也能變成狼人嗎?!真是令人大惑不解。當然,中國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地狼化、豬化了。

  但時至今日,像老桂化得這麼深,這麼長時間的執迷不悟,撞在南牆上還不知回頭的人,實在也不是多數了。我覺得應該點化他一下,像佛教的觀音大士那樣,用柳枝蘸著淨瓶的甘露滴在他的額頭,他就會豁然開朗,從沉迷中驚醒過來,懂得在懸崖邊上止步。懂得「見人也不說人話,見鬼更不說人話」。懂得任何一座塑像所以高大,是因為鋼筋架子紮得大,水泥用的多。

  可誰來點化他呢?觀世音大士也只是佛經裡創造的神,在宇宙間根本沒有這麼一個物質的東西,是不可能用化學的方法配製得出來的。只有我,只有我可以點化他。我有義務、有責任點化他。否則,我就太殘酷、太玩世不恭了!他的苦難已經夠多的了!應該幫助他遊出苦海了!想到這,我覺得我的頭頂上絕對有了一個光環,圓圓的、亮亮的光環。一種崇高感使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不能和他面談,我要給他寫個條子,他可以反復地看。對!我當即從掛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用自來水筆寫了如下一個便條:

  老桂:

  我一直惦著您!您好嗎?您不會好的。因為您太誠實、太誠實了!物質元素在化合時的一切細微的假像都瞞不過你眼睛。但是面對生活中的假像,尤其是生活中的神聖的假像,您失去了任何覺察的能力。不僅如此,您自己還用一種夢幻般的熱情對神聖的假像加以渲染。我們人人都有一座心獄,您的那一座比別人更加森嚴。您為什麼不試圖哪怕抬起頭來從鐵窗之內看看獄牆以外的廣闊空間呢?有時候,跨一步就會得到一個新的天地。我衷心希望您能聽從我的勸告,想一想,像思索您思索過的那些表、公式、方程式一樣。您會明白的!祝您一通百通。

  愛您的學生 梁銳

  ×年×月×日

  ***

  我把便條迭了一個花結,在我辦完事離開農場時,把它塞給了老桂。我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這是我給你的信。」

  「信?」他很奇怪。

  「只能你一個人看。」

  「我一個人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多看幾遍,想想,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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