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三五


  「不是我老問這個問題,艾略特先生一坐下就要想到家庭主婦,因為這麼大一座樓房只有你一個人,他必然會問這個問題。」

  「好吧!問吧!問吧!」

  「桂!瓊呢?瓊在哪兒?怎麼不見我?」

  「托瑪斯!」老桂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真不巧。瓊,瓊,瓊,瓊……她還沒下班哩!」

  「啊!能不能在我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去她工作的辦公室看看她呢?」

  「啊!當然,當然,當然不可以呀!」

  「為什麼?」

  「她不在……這個……這個城市。」

  「怎麼可能呢?你們夫婦要分開在兩個城市工作,這太殘酷了!你怎麼不向當局提出要求呢?要我為你向中國當局說一句話嗎?」

  「不!這是很小的事,我們都是自願的……

  「自願的,我不明白,怎麼會自願分居兩地哩?你可以告訴我瓊居住的城市嗎?我可以把我的行程延長一天,陪你去看她,可以嗎?」

  「不!托瑪斯!沒有必要……」

  「桂!我看得出,你大概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不!沒有!托瑪斯!」老桂驚慌失措地說。

  「有!你瞞著我,瓊是不是在受盡了折磨之後離開了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人世間了呢?」

  老桂抽咽著、抽咽著……終於像打開閘門的水庫一樣,嚎啕痛哭起來。

  我嚇壞了,站起來搖著他。

  「老桂!你別這樣,你看誰來了!」

  「傭人」捧著漆盤子走進客廳。

  「怎麼了?」

  老栓立即停止了哭泣,緊閉的嘴不斷地抽搐著。我說:「沒什麼,我們在排練,我不小心踩疼了他的腳。」

  老桂立即用手抱起一隻腳來,揉著腳尖放心大膽地哭泣起來。

  「傭人」把漆盤子裡的咖啡杯、碟、糖罐、牛奶罐擺在茶几上。老桂漸漸止住了淚說:「勺,小勺!」

  「還要勺?杯子這麼小,要勺幹什麼!臭毛病不少。」

  「這是規矩。」

  「規矩!」「傭人」忿忿地又回到廚房拿了勺來。

  「給客人端咖啡要從他的左邊遞過去。」老桂誠惶誠恐地告訴「傭人」。

  「為什麼從左邊不從右邊?你的美國客人是右派!」

  「這……是規矩。」

  「你口口聲聲規矩,規矩,好!咱們可不是在玩真個兒的,玩真個兒的能按資產階級的規矩辦!他媽的!」

  「當然!是這樣。」老桂頭連連稱是。

  「傭人」好不情願地又重新端了一次咖啡。

  「對,是這樣。」

  「我下班了,還有事!」「傭人」脫了領口很小的舊制服。「告訴你!晚上你可得在地板上睡,床上那些鋪的蓋的不許弄髒,那都是從紅旗賓館借來的。」

  「行!這地板比農場裡的通鋪可乾淨多了。」

  「傭人」指著我。

  「你不許在這兒過夜。」

  「我有住處。」

  「不許抽煙。」「傭人」告誡「主人」。

  「是!」「主人」恭敬地回答「傭人」。

  「會不會用抽水馬桶?」

  「會。」

  「哼!」「傭人」邊說邊向門外走去。「我知道你會,階級敵人時刻都在夢想恢復他們失去的天堂。這就是你們失去的天堂,可千萬別以為夢想變成了現實!」

  「傭人」走出大門,我和老桂聽見他帶上鐵門的響聲。

  老桂在苦苦地思索著他必需回答的答案。

  我默默無語地陷身在沙發裡。我對老桂將要在這場佈景裡表演的戲劇感到十分痛苦和悲哀。他是幸福的,他並沒意識到這部即將演出的戲劇對於他有多麼殘酷,他善於使所有強加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負荷變得輕鬆些,至少是在感覺上輕鬆些。他總是在整理他遇到的紛亂得像亂麻一樣的事情。他往往找不出一根線頭,卻自以為已經找到了。因為這是在革命,毛主席說過類似的話:革命中發生的事都是天然合理的。他認為革命是把刀,亂麻碰上了刀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嗎?

  門鈴突然響了,嚇得老桂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示意讓他坐下,我去幫他開門。打開門以後,我看見門外站著一位紅光滿面、年方三十上下的女郎,出人意外的是她的打扮在當時有點出格。褲子不夠寬大,兩用衫的腰身有點細,黑布鞋的跟有點高,我懷疑她臉上稍稍施了點脂粉。她是屬於那種還算漂亮、青春即將消逝而又永不衰老的女人,有一種餘煙嫋嫋的美,加上荒草那樣一般子滿不在乎勁兒。

  「我找桂任中教授。」

  這稱呼就讓我大吃一驚,多少年都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

  「你認識他?」

  「見了就會認識。」

  「那……請吧!」

  「你是桂任中教授的什麼人?」

  「同志,一個農場勞動的同志。」

  「啊!」她笑容可掬地說:「請。」

  「你請。」我也變得多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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