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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文革」前期,賈松立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因為他的醫術好,治好過不少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病,罪惡深重,又加上他年青時代留學德國,一提到德國,我國那些黨性強、階級立場特別穩、階級警覺性非常高的人很自然就聯想到希特勒,聯想到賈松立和希特勒,聯想到賈松立如同希特勒,進而,賈松立就是希特勒,比希特勒更壞。他們的想像力超過一切詩人。

  賈松立就這樣變成了死去多年的希特勒的替身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每天被化裝成希特勒的樣子,貼著一撮上唇胡,把一小把頭髮耷拉在前額上,戴著高帽子提著鑼遊街,一邊敲著鑼一邊把右手向前伸,千萬次地重複著希特勒檢閱党衛軍的動作,沒有人押解,自己按照造反派給他規定的路線去走,如若發現他有「偷工減料」的行為,路線還要延長,高帽子還要加高加重(內裝生鐵塊)。

  賈松立當時的精采表演卻引不起任何人發笑,即使是站在街上的孩子都笑不出,只感到驚駭,每當他遊完街回到這座樓的時候,只能一步一步地爬上樓梯,沒有人去攙扶他,包括他的妻子,甚至沒有一張面向他的臉是溫和的。只有小芸茜攙扶過他,還叫他「伯伯!」還笑容滿面地問長問短,把自己弄到的食物分給他一半,偷偷給他送開水、送各派出版的小報。好像他臉上的小鬍子和高帽子根本就不存在。

  1969年,隨著他過去的一個患者,從走資派在一夜之間變成「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高層人物之日起,賈松立也起用了。這位高層人物的健康必須由他來保證,隨之賈松立也摘去了希特勒的小鬍子和高帽子,成為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有功之臣了。醫院革委會主任是一個要把他置於死地的人。這個人曾經是他的學生。這位學生做夢也想不到賈松立還會活著回到醫院裡來。

  賈松立的複出不僅在道義上對他是個嚴重的打擊,而且由於一件在奇妙的時間空間裡發生的事,賈松立掌握到這位主任的一個重要把柄,使得這位主任隨時都得懼怕賈松立幾分。賈松立起用後,這位主任為了表示他的好意,主動任命他為主任醫師,而且只要是賈松立提出的要求,全部照準,甚至可以先做後准,凡做必准。那還是「文革」第一年冬天的事。賈松立這位元高足當時是市醫療系統的造反司令,司令部設在院長室,那裡是他的私刑法庭,也是他行樂的後宮。有一天晚上,他和他的部下嚴刑審訊了賈松立,要賈松立招認在德國留學期間曾參加過希特勒的「啤酒館起義」。

  賈松立一再申訴他不僅沒參加過,也沒聽說過,他對歷史沒有研究。這種申訴當然就是抵賴。抵賴就得用刑。讓他跪在地上,背上壓了八塊青磚就不管他了。接著,這位司令官又讓人把一個關在牛棚裡的年輕女醫生路秀押進他的司令部,然後命令他的部下全部退出,讓他們在門外站崗,嚴令不許任何人進來。

  這位司令根本就不把跪在地上的他的老師當做一個人,只當他是一張破椅子。因為他相信,他的老師絕不會活著重新拿起聽診器了,即使他人不死,在政治上他已經被槍斃了!一個政治上死亡了的人就像一頭豬、一隻狗,對人是毫無威脅的。因此,他敢於當著他的老師進行一堂如下的審問:「路秀!怎麼樣!我的老同學,你五年來堅持不給我的東西,昨天夜裡我不是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嗎?」

  「……」這個面色蒼白的路秀仍然是美麗的,她啜泣著不回答。

  「這不能怪我,我曾經希望我們像老同學那樣平等地相愛。我很有耐心地追求過你,你不接受;你也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我會成為主宰你的命運的人。你的罪過是很嚴重的!」

  「我是無意的,無意的筆誤,寫錯了一句口號。」

  「你的罪證在我手裡,我還沒給任何人看過,你還有救,你只要……」

  「不!不!」

  「不?昨天夜裡已經已經了!……」司令得意洋洋地哼著鼻子冷笑。

  「那是你強迫給我注射了麻醉劑。你這樣做是不……不道德的!也違法……」

  「違法?不道德?……」他哈哈大笑起來,並在轉椅上急速旋轉著。

  「你已經那樣做過了,該放過我了吧?我不……不告發你……」

  「什麼?」他大聲喊著。「難道明天的太陽從西出?你告發我?你去告告試試!不是給你定一個階級報復,就是給你定一個拖革命造反派頭頭下水的階級異己分子,臨了,我還是我!」

  「你已經那樣做過了……」

  賈松立的膝蓋和背都疼得要命,他卻忍著,黃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落,他聽著這堂奇妙的審訊,心靈裡的疼痛已經壓倒了肉體的疼痛。

  「我做過了,我還要做。我要在你清醒的時候做,而不是在你麻醉中做。要你有一個女人應該有的反應。要你扭動,要你喊叫,要你緊緊地抱著我!」

  她嚶嚶地、悲慘地啼哭著,這個可憐的年輕女人嚇得渾身顫抖。當一個女人像一隻蹲在狼的嘴邊的兔子那樣無助和無望的時候,她的脆弱的思維已經完全麻木了。

  賈松立真想吼叫著站起來,用背上的八塊青磚砸爛這位司令官的腦袋。但他知道自己站不起來,他知道在這種時候能夠站起來的人是很少的。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他真想立刻死在這裡……他一生讀過很多的書,也親身經歷過很多事,在那許許多多的故事中有許許多多異化為其他什麼東西的人,這些故事中的人在他的高足面前都顯得黯淡無光。但他對於他的高足在人前的坦率既驚訝而又敬佩之至!他現在才明白,完全坦率的權力只屬於大權在握有恃無恐的人,而且只能在弱者面前。賈松立感到比那女人還要受屈辱,他在心裡嘆息著說:「我是個弱者,比那女人還弱,還要可悲,不!我是個死者,已經完完全全地死了。肉體和人格都已經死了!」在當時,他絕想不到他自己是一個可以保留一點記憶的人。他的學生根本就沒把他當做人,所以也就不存在是不是在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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