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
「他媽的!一夜要放幾次水呀!」 「把他的小腸頭用麻繩紮起來。」 「聯名報告給軍代表,叫他換宿舍。」 我認識小朱,一個身體虛弱、又愛喝水的小個子,鼻樑上架著個深度近視眼鏡。 這時,我聽見一個人說出了我想說而沒說出的話。 「能怪他嗎!腎臟不好,營養太差,那玩意能紮得住嗎?你們自己紮紮試試……」 大家都笑了,少數沒醒的人也都被笑醒了。一個迷迷怔怔的老教師呼地坐起來問:「怎麼?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又是一陣大笑。笑聲裡可以品出很多味道來,主要還是辛酸和悲涼的味道。 「最高指示: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也請你把你的美夢進行到底。」 一夜幾笑,更加難以入睡。古人說:福至心靈。大概我的福來了。朱載志的尿頻給了我一個絕妙的啟發。對!就這麼辦!從現在開始,才四點半。於是,我就拚命咳嗽起來,我發現咳嗽很容易學得很逼真,越咳嗽嗓子眼越癢,越癢越想咳嗽。不到一刻鐘就有人抗議了。 「誰?你不能忍著點?」 「我……忍不住……忍……不住呀!胸疼……」我邊咳邊說,顯得十分可憐。 「胸疼?」一個人跳起來大聲叫道:「別他媽的是肺結核吧!你他媽的把大家都給傳染上?!」 「起了床去醫務室!」 「醫務室沒X光機,沒法透視。」 「讓他們給開個轉診單進城嘛!」 我只能用咳嗽來回答他們的關心,咳嗽得幾乎把心肝都嘔出來了。桂任中困難地把他那條上了夾板的腿搬過來翻了一個身,臉朝著我的背,用一對有氣無力的拳頭捶著我的背。 我懷著深深的內疚暗暗在心裡說:騙醫務室那些沒人味的東西,我一點都不覺得於心有愧,對於大家,只當給大家開個玩笑。可是,騙了老桂,我真受不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真摯地不輕不重地捶著我的背。他在心裡為我而感覺到的痛苦是十分深重的。我又不能悄悄地把真相告訴他,即或是千叮嚀萬囑咐也無濟於事。他會像剛剛學說話的孩子為爸爸擋客人那樣認真地說:爸爸叫我告訴你,他不在家。 第二天我沒去醫務室,夜裡咳嗽了一個通宵。老桂給我捶了一夜的背,一分鐘也沒停止過。我的越來越嚴重的咳嗽點起了一半人的怒火,也引起了一半人的同情。罵我的人埋怨我不去看病,同情我的人幫我說話。 「大家應該體諒他的難處,他去醫務室,老鐵梅准把他當裝病的階級敵人轟出來。」 得到如此有力的聲援,我的咳嗽更厲害了,而且咳嗽聲中帶著受委屈的哭腔。 但三天過去了,我還是沒去醫務室,一連五天我都沒去。可憐的老桂堅持不懈而憂心忡忡地為我連著捶了五夜背。整個宿舍群情激憤,個個罵我是膽小鬼。 「怕什麼?有病不敢去看病,心裡沒病怕什麼!你這是貨真價實的肺結核,要麼是肺炎,要麼,是肺癌!老鐵梅能吃了你?!說不定會把你當負了傷的表叔服侍哩!」 我仍然一語不發,咳嗽不已。反正白天在乾草堆裡可以打盹兒。五天之內,至少有五十人次向軍代表反映我的病情。 「他個人死活事小,一個沒改造好的小知識份子!大家的健康關係著大家的勞動改造,大家的勞動改造關係著能不能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何況也關係著軍代表的健康,軍代表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經常接近上級首長,絕不能受到損害。我們要誓死保衛軍代表的健康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首長們的健康長壽!……」這些在日後聽來會十分肉麻的話,軍代表卻感到十分正常,十分舒服。反映太多了,軍代表不能不引起重視。他首先向反映情況的人反問說:「余醫生、劉醫生什麼意見呀?」 「這小子不敢去醫務室。」 「為什麼?」軍代表著實感到詫異。 「他怕醫生不相信他是真有病。」 「有病沒病,可以檢查嘛!」 「農場醫務室沒有X光機。」 「沒X光機就不能判斷了?人的因素是最重要的嘛!我們八路軍八年抗戰,小米加步槍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日本鬼子!你們這些知識份子呀!真是沒辦法!」 「醫生……的……眼睛看不見……肺……」 「毛澤東思想就是顯微鏡嘛!」 「……」 「非要X光機透視不可?」 「是的,聽說毛主席每年檢查身體的時候,也要在X光機面前拍幾張片子。」一個學表演的戲劇學院一年級學生,以非常崇敬的語氣說出了一個使人肅然起敬的情況。 「你是從哪兒聽說的?」軍代表在震驚之餘,不大相信。 「我……姐夫……的女兒……的物件,在中南海中央警衛師……工作……」 「啊!」軍代表上下打量著這個姐夫的女兒在中南海中央警衛師有個對象的、沒有走上舞臺的演員,對他忽然有了三分好感,隨之情緒也好起來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宋林。」 「啊!我好像認識你,你是不是在肥料連幹活呀?」 「不!我在蔬菜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