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序:遠方有個女兒國。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的確有個女兒國。像是偶然被遺忘在荒島上的一個古老的部族,摩梭人仍然保持著史前人類的家庭、婚配形式,以女性為根、為幹,以男性為枝葉。科學家稱之為「母系」。在金沙江沿岸,在蘆沽湖周圍,摩梭人自尊自強地按照自己古老的習俗生活著。雖然他們一直都處於早已進入父系社會的漢、彝、藏、納西、僳僳……等民族的包圍之中,有些村莊甚至是雜居在一起。元、明、清、民國的中央政府,每一朝代都把一個土官政府強加在摩梭人的頭上,這些土官都是異族,但無法改變摩梭人的家庭和婚配形式。

  到了五十年代,土官被取締,代之以人民政府。1985年大躍進運動和十年「文革」,都曾以疾風暴雨的形式,強迫摩梭人改變他們的家庭和婚配形式,拆散母系骨肉,使他們痛苦不已。最後證明:一切改變他們習俗的努力全部失效。摩梭人民情淳樸,體魄健美。如果不是修通了公路,使得國家林業部門連年對森林的野蠻砍伐,他們的目光所及盡皆畫圖。我曾兩度訪問過蘆沽湖地區,見聞頗多,思索頗多。這是真正的「觀今鑒古」。

  我曾真誠地反問:人類進步的標誌到底是什麼?為了物質文明,我們付出了什麼代價?為什麼人類進入男性社會之後就失去了和平?在蘆沽湖,人與人的關係就是人與人的關係,而不是地位與地位、門第與門第、身份與身份、金錢與金錢的關係。甚至子女都不是維繫兩性之愛的條件。

  人類在進入男性社會之後,不斷受到困惑,從而在困惑中製造出許多統稱為意識形態的東西,此類著作浩如煙海。反過來,這些東西又給我們無窮的紛擾。有史以來不少非常熱鬧、神聖而莊嚴的物事,原來都是虛假而殘酷的遊戲,而所有這些遊戲的結果是:在千千萬萬主動或被動參加遊戲的人們身心中留下真正的創痛。當我們懂得什麼是虛偽的時候,最痛心的莫過於還得把遊戲繼續下去。我們倒立著,反而理直氣壯地痛斥別人腳踏實地為可恥。

  也許有些讀者會認為我在這部書中寫的一些故事不可信。我只能說,這些真實的荒誕和神聖的虛偽都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不信請看我們的鞋底,還留著昨天的血跡。因此,我不能不敬佩摩梭人的頑強,他們以原始的、天真的沉默抗拒了數千年山外的政治風暴的入侵。堅持按照他們的意願和睦地生活在自己母親的周圍。他們只遵從一個最單純的、不可動搖的信念:人不能離開母親生活。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的肉體,都出自母親的肉體;靈魂也來自母親的恩賜。只有母親才是人世間最公正的權威。在蘆沽湖,我認識到:人原本是可以以愛為準則寧靜地繁衍生息,以至永久。

  許多人都以為:沒有戰爭就是和平。這想法太天真了!中國的大規模的戰爭結束于五十年代初,之後,長達三十餘年,我們並沒得到過和平。民心思安而不得安。即使是蘆沽湖的摩梭人,也不斷受到動亂的侵擾。由於他們自己不願爭鬥,誰都無法挑起他們的爭鬥。

  當然,無論摩梭人的世界多麼美好,多麼合理,它畢竟是古老太陽的一縷微光。我們這些生存於虛偽的泥沼之中,不堪泥漿困擾的人們,一定會讚美、欣賞他們的純真。甚至也可以適應他們嚴重缺乏現代物質條件的生存環境。但我們最終會明白過來,我們所接受不了的正是那些我們高度讚美並欣賞的、他們的純真。這就是我們的悲劇!我寫的正是這個悲劇。

  1988年4月於上海

  §扉言

  走吧走吧,鳥說:人類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實。
  ——托瑪斯·史特貝斯·艾略特

  最不可救藥的罪孽是因愚蠢而作惡。
  ——沙爾·波德賴爾

  我畏懼並仇恨面紗,
  但萬物都蒙著那層霧,我也不例外,
  只有我的靈魂從細紗眼裡漏出來,
  無聲,無色,無影,無形,
  自由地俯瞰著人間,包括肉身的自我。
  ——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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