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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每當夜深人靜,我又記起了小時候母親教我背誦的「蓼莪」詩篇。是的,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我不能再糟蹋自己,更不能再使她傷心。我應該勇敢的生活,即使不為自己,也要為母親而生活下去。

  但是,阿蘭秋明和亞南的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我的腦海中,一時還是無法忘懷得乾乾淨淨。真的,為著這接二連三的嚴重打擊,有一個時期,真是危險極了。

  有幾次,我從消極失望中,總希望快一無結束這痛苦的生命,我也會想到唯有死,才能解脫精神的痛苦,才能得到真正的安靜。

  然而,我也會想到即使閉緊雙目,將一切痛苦的消滅了。但是,我只是將痛苦轉移到母親身上,我能這樣安心的走向另一個世界麼?

  一轉念間,這一個新的人生意境,漸漸在我的思維中成長起來。

  是的,我不僅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快樂,活得幸福,讓母親也得到快樂,讓母親也得到幸福。

  於是,收拾起龐雜的念頭,我極力忘記過去的往事,想盡方法來振作精神。一個月後,我覺得心靈上的創傷,已經漸漸的平復,果然,在母親愁苦的臉上,也漸漸看到一絲笑容。

  我想,第一步說要先瞭解家庭的真實情況;第二步我想恢復舊日庭院,我們是農家出身,最好還是回到農村去,第三步我計畫弄一點資本,回家經營一個農場,春耕秋收,以娛雙親。索性做一個庸俗的人,何必奔碌于名利之途,又何必沉淪在情感的旋渦中自討苦吃呢?

  【七十五】

  一天晚上,妹妹和表姨母上街去了,弟弟獨自在書房裡溫習功課;我將這計畫和母親說起,母親倒也是點頭贊成,她說必須等待父親回來後再從長計議。不過她卻坦然的表示只要孩子們都能成家立業,做父母的比看守在身旁還要高興的。

  母親絮絮的向我談起這幾年困頓的生活,故鄉的田地是請人代管的,只能收到一半租糧;賣出買進,僅足夠維持半年的開銷。父親的奔走經營,也只能博得蠅頭小利,幸虧母親往年省吃儉用,還積蓄一筆錢,來補助弟弟的學費。

  「只要一家大小平平安安說好了,」母親每說完了一段情節,總是重複這句話:「還有多少人比我們還不幸呢!」

  「是的!比我們不幸的人真不可勝數了,像朱家伯伯,我親眼就看到他們困苦的情形。」我將這次回鄉的情形話給母親聽。

  她歎了一口氣,傷感的說:「你舅父家比他們還慘呢!一家人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秋明這個苦孩子!」

  「舅父也去世了!」我驚異的說:「媽!你怎麼不早無告訴我。」

  「怕你傷心,孩子!」母親陪著眼淚說:「不是你提起來,誰也不敢多談起這些事的。」

  「只管說,嗎!我現在什麼都想開了!」

  「說起來我也受不了,」母親揉一揉眼睛:「他原來在北方教書不是很好麼,一看時局不對,就請假回家,那知道他不但沒有保護家庭,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為什麼?」我怔怔的說:「他真死得慘呢,漢奸走狗逼著他去做官,他不肯;那些走狗們起初還客氣,後來就不講理了,反而說他是遊擊隊的首腦,逼著他招出口供。你舅父那種寧死不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受了幾次刑,直剩下最後一口氣,那些漢奸才通知家人領回來。」

  「舅父說這樣壯烈的犧牲了!」我嘆息的話。

  「他死了還不算,你舅媽也想不開,說在你舅父成殮的那天夜裡,偷偷的懸樑自盡。」母親哽咽的說:「真是家敗多凶,半年後,那個過繼給你舅父的表弟也得了急病,連請醫生都來不及——」

  母親痛苦的說不下去,停一會,她才揩一揩眼淚:「我永久忘不了你舅父舅媽臨死前的話,他們都囑咐我照顧秋明,真好像預先就知道只剩下她一個人——」

  我默默的流了會兒眼淚,硬著心腸對母親說:「是的,媽!我們當然要照顧秋明,我們一定要到得起舅父興母,秋明現在——」

  「孩子,這些話我還想隔些時間告訴你的,」母親撫著我的頭髮說:「你舅父舅媽到臨死前,還說你將來會回心轉意,他們也知道秋明不會嫁給別人。這教做媽的說什麼呢?兒子的婚姻大事,由他自己決定,我不能看上一個好媳婦,非要逼著兒子來孝順我——」

  「媽!」我握著她的手、不讓她講下去,一剎那間,感情的痛苦,像一把尖刀,刺開了心上的舊痕,我痛苦的說:「秋明現在什麼地方?」

  「你現在願意娶她麼?」母親驚喜的看著我:「告訴媽!媽不會恥笑你的;不過媽不敢再向你提起這件事。」

  「媽——」我不忍讓她失望,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

  「嗯!孩子,媽懂得你的心思,你現在也不小了,這些事還要媽來擔心麼?」母親嘆息的說:「而且,阿蘭死了,亞南也走了,你還有什麼牽掛呢?」

  「不是這樣說,媽!」我輕輕的搖頭:「愛情不是貨物,好的買不到,壞的也要擺上貨架。如果我是這樣,我說跟秋明結婚,也等於侮辱她。而且,我一直就沒有將秋明放在最後面。」

  「那你為什麼答應和阿蘭結婚?」母親帶點責備的口吻對我說。

  「不為什麼!」我說:「在那時候,我覺得阿蘭的處境,比她們可憐;結婚只是安慰她的一種手段,並不是目的。在良心上,我並沒有忘記秋明和亞南的愛情。」

  「亞南也是這樣麼?」

  「是的!一個殘廢的人,不是比健康的人值得同情麼?秋明會懂得這個道理!」

  「簡直是胡說八道!」母親向我瞪一眼,忽然又溫和的微笑起來:「傻孩子!你述了心竅了,是誰教你的,滿口愛情愛情的,那一個女人和男人只談愛情不想結婚;或者只願結婚,沒有愛情。愛情和結婚是一件事,分開來這像話麼?你怎麼書越念得多愈糊塗了。」

  「媽!我一點也不糊塗,」我無可奈何的說:「譬如說,我現在一還在關心秋明,不結婚還是一樣的——」

  「只有你這樣想!」母親連連搖著頭:「你以為秋明也像你這樣糊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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