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星星·月亮·太陽 | 上頁 下頁
七六


  看完了黃小姐的信,我還是摸不著頭腦。單單是寫著養病,為什麼要回到故鄉去呢?這並不是充份的理由啊!我想起了阿蘭的日記,她在日記裡一定有詳細的敘述。急忙將信對著一看,裡面竟空無一物。我不禁慌張的向子雲說:「阿蘭的日記呢?是不是遺失了!」

  「沒有,」楊子雲向小雨點看一看,囁嚅的說:「我們替你保存著。」

  「那麼,快一點拿給我!」

  「啊!放在家裡了!」小雨點向手袋裡看一看,慢吞吞的說:「徐!現在你可以打消找秋明的念頭了。答應我們,跟我們回去吧!信在這裡,我們不是有意來阻欄你呢!」

  「好吧!」我拿起拐杖,站起來說:「我現在心裡亂極了,快一點走吧!」走出餐室,楊子雲已經雇好了三輛人力車。他們將我扶進了車座,忽然聽到車站下響起了一陣鐘聲,又一班南行的快車,風馳電摯的駛進了車站。

  【五十八】

  子雲夫婦的小家庭,是住在市立醫院附近的一條深巷裡。一廳一房,一個小小的院落,倒也佈置得雅致清爽;另外有一間傭人房,作為他們的育嬰室。一個頭髮斑白而精神矍深的老太太,幫他們做飯、洗衣和照顧孩子。揚子雲為著沖淡我急躁的情緒,一進門,就將他白胖胖的孩子,送到我的懷抱。絮絮的跟我談起他們的生活狀況,原來這所住宅還是歐家夫婦在戰前經商時買下來的,後來因為人口繁多,生意也逐漸發達,歐先生就在郊區菜了一棟華麗的別墅;這幾間小房,只是作為進域時的休息場所。抗戰前一年,歐家從長沙般到北平,這些房子都空閒了,反而需要請幾個孤苦無依的遠親來看守房屋。

  子雲夫婦從漢口搬到長沙時,歐先生原來要他們住在鄉下的別墅。但是為了小雨點生產方便,這裡離醫院又近,所以一直就住下。

  從房屋又談到他們日常的生活,我才知道他們全部的日常費用,都是由歐先生供應。小雨點還告訴我,歐先生在日內還可能到長沙來——

  對於這些閒話,起初,我還可以勉強敷衍。可是,他們好像忘記我心情的焦急,仍是絮絮不休的說個不停。好容易等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我正想向他們索取阿蘭的日記。就在這時候,揚子雲抱著兒子進入臥房;小雨點也換上白圍裙,準備到廚房裡去。我立刻意識到他們的拖延計畫,急忙攔住小雨點說:「請你將阿蘭的日記先拿給我好了!」

  「吃完飯再看,好不好?」她擺出主婦的神氣,向楊子雲瞪一眼:「你應該先帶客人參觀我們的房間!」

  「謝謝你!」我帶著哀歎的口氣,急促的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快一點給我吧!」

  「不要急!」揚子雲拉著我又坐在沙發上。他從書架上拿出一卷郵件,翻閱了一會,檢出幾張來,然後慌慌張張的對我說:「徐!想不到阿蘭竟是這樣偉大的女性,難怪這幾年你始終不能忘記她,但是——」

  我不等他說完,急忙將那卷郵件搶過來。這是一般活頁的日記簿,上麵包著一張潔白的封套,外套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草書—— 「獻給我童年的伴侶。」

  裡面的字跡卻是寫得很娟秀。但是,每一張都是殘缺不齊。有些地方還塗上深深的墨蹟,很像是一篇篇論文的原稿。

  我揉揉眼睛,一行行看下去。

  「——又聽到前方激烈的炮聲了,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精壯的男子,在敵人的槍口上倒下去,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提心吊膽的祈禱他們的平安。誰沒有父母、兄弟、妻子,就算是一個無靠,無依的單身漢,也還是有朋友為他們擔憂呀!記得小時候在村塾裡念過一篇「吊古戰場」文,現在真正是親臨其境了。院長今天早晨對我們訓話,告訴我們前方打得很好,看樣子戰局穩定了。但願如此;將整個災難都降臨在這個不幸的地方吧!宇宙間不要打到南方去,希望堅白永遠在那個美麗的小島上,過著平安的日子。

  * * *

  醫院裡的傷兵越來越多,連操場的帳棚也睡滿了。這裡是一個多麼悲慘的世界,看到的盡是些血肉模糊的活屍,聽到的盡是些呻吟哀號。真慘!昨晚那個年青的軍官,臨死時還呼喚他愛人的名字。工作越來越繁重,病人的脾氣也越來越壞。慧英今天就被傷兵打一個耳光,好容易才勸好了。我想,有一天我也會碰到這樣倒楣的事情。

  下午給一位斷了手的傷兵寫家信。他一面說,我一面寫,寫好了他卻說不出寄信的地址。原來他家裡的人早已死光了,只有一個未婚妻在工廠裡做工,不知道是死是活。最後,他哭了,我也哭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怎能忘記了家,母親,妹妹,還有他——

  * * *

  我怎麼老是忘不了他呢!真急死人了。一閉上眼,就看見他站在我的面前;一會兒像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一會見又是穿著制服的青年。我和他還是坐在那個草坪上,他數星星,我唱山歌。啊!這樣生活多麼使人留戀啊,只可惜是一個夢。

  * * *

  昨夜又夢見他,他已經長得那麼高大了,在村頭小河邊散步。身旁還站著兩個少女,一個是他的妹妹,另一個好像是他的表妹秋明。秋明摘一朵野花插在衣襟上,一路上挽著他的手臂,說說笑笑,真是高興極了。我怎麼這樣小氣呢?我不是還勸過他去愛秋明嗎?也不是勸過秋明去找他嗎?怎麼一看見這樣的情景,又妒又羨,又悔又恨,唉!女人!女人說是女人。我簡直沒有半點修養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惡狠狠的向他們擲去。這一下可驚動他們,我真是羞憤無地。轉身想跑,只聽到一陣緊急的腳步聲,他們都喊著:「阿蘭姐!阿蘭姐!」

  睜開眼,原來是慧英和院長站在我的床前。天早已大亮了,院長要我準備鐵查血庫裡的血漿,他說等一會有大批傷兵法到我們醫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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