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蝦球傳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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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行一善 蝦球一路想:跟天上的星星同在一起的神,他哪裡曉得人間的苦難呢?乞求天神,給吃的喝的,不如求自己吧。他領牛仔走出沙河,在沙河茶樓門口徘徊了一陣,牛仔道:「球哥,我身上還剩一點錢,我們上去炒一碟沙河粉吃吧!」蝦球道:「你哪裡來的錢?」牛仔不敢說明,他撒謊道:「那天員警所給人劫槍,我在墟場上撿到的。」蝦球不相信。他用鼻孔「哼」了牛仔一聲,他心想:在這個時候,還是牛仔的辦法頂事。他跟牛仔踏上茶樓去。 他們叫了一碟牛肉沙河粉,吃得津津有味。鄰桌有一個喝早茶的司機對女招待道:「我猜的一點不錯!昨天那個押車的排長跟他手下的四名兄弟當真開了小差了!」女招待問道:「幾十名逃兵一個都捉不到嗎?」司機道:「當時那兩個小鬼走進十九路軍墳場後,其餘的壯丁就像倒瀉一蘿蟹一樣,四方八面逃走,你想,幾個士兵怎樣能夠捉得到他們呢?」女招待道:「其實那些當差的也夠慘,他們還不是一樣給人抓來的?」司機道:「那些壯丁還便宜了他們呢!你想,他們開小差後,還可以把一枝駁殼手槍和四枝九七步槍賣掉;或者,索性上山落寇,總比當差好。」蝦球抬頭望了司機一眼,他記得正是昨天給他們開車的一個。他拉拉牛仔,牛仔會意,兩人不敢久坐,匆匆吃完會賬下樓。 蝦球走下茶樓來,他在茶樓門外的沙河車站上呆呆站著,望著對街的小巷。他的心在跳,原來是那個昨天穿紅褲子的小姑娘,陪著一個中年婦人走到車站上來。那小姑娘已經換過了一身藍布短衫。在這麼涼爽的清晨,她那紅潤的臉頰和唇邊的笑渦更逗人喜愛。她們走近來了,小姑娘把手上的小包袱交給中年婦人,對婦人道:「媽,你不要傷心難過呀!你怕我將來沒有擺香煙攤的日子嗎?你讓我在裡面多讀一學期書吧。再過一學期,我就小學畢業了。」 那婦人用衣襟揩拭她的眼淚,拉著小姑娘的手道:「小玲呀,媽好容易才訪查到你的下落,四年多沒見到你,怎麼你不肯同我回家去呢?」小姑娘道:「媽,我功課忙呢。下星期天我請假出來看你吧。」婦人道:「記得啊!我的攤位就擺在城隍廟對面的馬路口。」婦人上了汽車,還在車口揩眼淚,女售票員嫌她阻路,請她進裡面坐下。汽車馬上就開走了。 汽車開走後,小姑娘看見蝦球,她望著他笑了一笑,就轉身走過馬路,獨自回孤兒院去了。牛仔在旁邊推了一下蝦球道:「她的名字叫做小玲,你聽見嗎?」蝦球癡癡地望著這小姑娘的背影,他沒有聽見牛仔的話。牛仔望望蝦球不知他在瞎想些甚麼,怕要等到兩年之後,當他自己也到了蝦球的年齡時,他才會懂得蝦球此刻的心境呢。 他們沿沙河公路徒步走進市區。他們經過十九路軍墳場大門外,急步走過去,還耽心別人來捉他們。一路上,他們瀏覽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園、史堅如祠、執信女校和紅花崗幾個地方。走進了市區,他們折入東川路、百子路而轉入廣州貴族住宅區的東山。他們毫無目的地亂跑亂闖。蝦球很少說話,牛仔則鬼頭鬼腦地留心可以下手用武的地方。 他們走進孤院路的學校區。這天正是星期假日,學生們不去旅行逛街的就在學校裡打籃排球,蝦球、牛仔在門口徘徊了一陣,他們非但不羨慕那些幸福的男女學生們,反而有點憎厭他們。蝦球想:那些貴族家庭的兒女們,他們哪裡弄來那麼多錢穿著、享福、讀書啊!他們的爸爸哪裡弄來那麼多錢給他們享受啊!如果是做官到地皮鏟來的,那些給鏟到了地皮身家的又怎麼辦呢?這些疑問,他自已想解答,但卻解答不來。 太陽高照的時候,附近的一座大教堂頂樓上響起了連續不斷的鐘聲:「噹!噹!」緩慢地連續響下去,引得蝦球站住腳在馬路心傾聽。他看見從四方八面像潮水似的湧出許多盛裝的紳士淑女,有些手牽著天真活潑打扮得花枝一樣鮮艷的孩童,迎著響亮的鐘聲,踏向教堂的門口去。牛仔精神振作,他推推蝦球的手臂道:「球哥,進去聽聽!」蝦球道:「有甚麼好聽?禮拜講道,在香港你還沒聽過嗎?」牛仔道:「去聽聽講道吧!看我們有甚麼好運?」 蝦球道:「我們穿得這樣骯髒,他們要趕我們出來呢。」牛仔道:「不會的,上帝心腸好,他不趕窮人。」蝦球笑道:「其實廣州的上帝跟香港的上帝還不是一個樣。孤兒院的先生不是說過嗎,神是跟天上的星星在一起的。星星在夜裡照見我們睡牆角,何曾知道我們沒有飯吃?」蝦球雖是這麼說,到底強不過牛仔的熱心,終於跟他擠在人群中,走進教堂去。 眾人唱聖歌的時候,蝦球的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他將來要好好答報那些曾經在精神上和物質上賜贈過恩惠給他的人們,那些人之中,有著他的母親和香港的六姑、亞喜、沙田茶館送大包的四眼李、沙河孤兒院中的先生和學生小玲,和那個告訴他世間上除了英國人的員警和國民黨的官軍之外還有著另一種人民遊擊隊存在的丁大哥,等等。至於牛仔呢,他沒有這些感激之情。倒是他身邊一個西裝中年紳士的自來水筆和銀包,引起了他的興趣。當禮拜做完,眾人紛紛散出的時候,他已經順利把那紳士的銀包拿到手了。 蝦球走出教堂門口,他望一眼牛仔,看見他正把一個銀包放進褲袋去,大模大樣以為沒人看見。蝦球抓著牛仔的肩膊,把他的身體扭轉過來,命令道:「牛仔!快把銀包還給人家!」牛仔兩眼露出狡笑,他想說:「今早你吃的沙河粉是哪裡來的錢?還不是我從那個壯丁身上偷來的?」但他啞忍著。憑蝦球的經驗,他曉得這個銀包一定是站在牛仔身邊那個紳士的,他看見他還沒走好遠,就拉牛仔趕上前去。他在一家小食店門口趕到那個紳士,在後邊拍一下他的肩膊,說道:「先生,你等一等!」那紳士轉過身來,問道:「幹甚麼?」蝦球道:「你看看你身上少了甚麼東西?」那紳士摸摸口袋,臉色變了:「唉呀!我的銀包不見了! 」蝦球對牛仔道:「快拿出來!」牛仔不得已,掏出銀包還給那紳士。那紳士立刻暴跳起來,他揮起他的拳頭,罵道:「丟那媽!你這個混蛋的小流氓!你這個小扒手,老子給點厲害你嘗嘗!」他正想揍牛仔一拳,蝦球身一橫,用身體擋在紳士和牛仔的中間,他握住紳士的拳頭道:「先生,不要打他!他是我的弟弟,我們兩人都是幹這一行的。」 那紳士聽了這句話,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站著發了一陣呆。忽然,他心裡明白了這兩兄弟的行為,他為他自己剛才的暴怒慚愧起來。蝦球拉牛仔走開了。紳士在後邊跟上來,問他們這樣那樣,又要給蝦球幾張鈔票,蝦球拒絕不要。這紳士此刻才記起「日行一善」的道理,打算在這孩子身上做件善事,蝦球偏不瞭解他的善心,弄得他無法可想。快要走到公共汽車車站了,紳士仍然逗蝦球說話。 蝦球突然站定,轉過身來,正經地問紳士道:「先生,你是文官還是武官?」紳士給問得一頭霧水,答道:「我不是官,我是老百姓,但我也認得幾個官。你問這幹甚麼?」蝦球道:「如果有兩個文官或兩個武官介紹我們進孤兒院,我們就用不著做扒手了!」那紳士想了一想,覺得這件善事他還做得來,但今天是禮拜,市政府的朋友都不上班。他記起有一位當秘書的朋友住在培正路附近,也許可以托他寫一張名片介紹介紹。秀才人情紙半張,這是不費甚麼事的。他當即答道:「你們想進孤兒院?好的好的!你們跟我來,我給你們想個辦法。」 回頭走到培正路,那紳士帶蝦球、牛仔兩人進了一間門口邊貼有「職員住眷嚴拿白撞」字條的公館,不到十分鐘,那紳士給留在公館同秘書的家人打麻將。蝦球拿到一張名片走出來,問路上一個行人道:「先生,到芳村孤兒院往哪裡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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