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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與國家之前途


  高語罕

  英人甄克思曰。「國於天地。必求自存。」語曰「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由前之說。知吾國當此內憂外患紛乘之時。必求所以自存之道。由後之說知吾國欲求自存。必須求之國民自身。雖然。吾國之民眾矣。老者血氣既衰。殆如秋草斜陽。萎謝之期將至。幼者年力未壯。方似春芽初發。郁茂之日尚早。而國勢危亡。迫不及待。求於此十年之內。能以卓自樹立。奮發為雄。內以刷新政治。鞏固邦基。外以雪恥禦侮。振威鄰國。則舍我青年誰屬。蓋民為國之根本。而青年又民之中堅也。欲國之強。強吾民其可也。欲民之強。強吾青年其可也。強之之道奈何。曰導正其志趣也。曰培養其道德也。曰發揚其精神也。顧精神之發揚。道德之培養。志趣之導正。首須研究青年之障礙。繼說明人生之究竟。終則詳論國民之責任。請得而縷陳之。

  一青年之障礙

  吾國家族社會。根深蒂固。蟠結人心者數千年。父母之所教。兄弟之所勉。妻子之所仰望。不外目前衣暖食飽居安三事。知識所及。不出乎口耳四寸之間。以致英俊青年。半為家族生活所累。其稍進者。則作官發財為唯一教育方針。能此者為一門之肖子。宗祖之賢孫。兄弟以為尊榮。妻子假為光寵。設有一二非常之資。不為流俗所囿。則群聚而非笑之詬詈之。家庭將視之為狂妄頑鈍。儕之於渾沌窮奇。終之以鬱以折。而美質盡失。與卑卑者俱化。此家庭之阻礙青年前途也。

  化民成俗。端資學校。夫學校之在吾國。以人口方域計之。幾無教育可言。邊鄙荒陬無論己。通都巨邑。學校林立之地。求其設備完全。亦不可多得。其有一二聲名卓著者。大都重其形勢。而遺其精神。問其教育目光所注。又鮮能為貫澈之主張。吾至高尚純潔之青年。又烏從而學焉。此自主持教育者一方言之也。至於學者本身。更無一定之旨趣。今日入工業。明日入師範。再明日又入法政。又入陸軍。問其來學之目的。則瞠目而不能對。即其個人之意。大都不外前者所謂衣食居處。及作官發財諸問題。縱使教育者主張甚是。來學者趨向亦正。蓋亦不離乎講堂教授。口頭文明。而能言行一致。倡為學風。使青年有所觀感。有所模範。蔚成一群優秀之青年。未見其人。亦未聞其語也。則學校教育。亦不足促青年之進步矣。

  至於社會。則更有足令人寒心者。吾國之社會。可分為兩部。曰內部。曰外部。內部交通不便。風氣鄙僿。噩噩渾渾。未脫半化之跡。而人情樸厚。尚有一種睦靄之風。外部則交通甚便。風氣亦開。惟人情澆薄。俗尚奢靡。青年子弟。濡染既久。每墮志氣而荒嬉所業。如新劇社。如公園。如藏書樓。如演說團體。如音樂俱樂等部。文明各國。莫不以此聯絡國民情感。增進國民愛國保種觀念。發揚國民高尚優美思想。故入其社會。自有令人肅然敬慕。怡然和悅者。返觀吾國則何如。此固由於政治不良。莫由興奮。而社會名流。不能力謀進步。不能以身作則。亦未始非重大之原因。於是吾國青年。更失其勸誘觀感之機。迷離惝惶。弗識所由。源不正而望其流之清豈可得乎。

  二人生之究竟

  今欲覓補救之方。不可不使青年學子。先瞭解人生之究竟。說明人生之究竟。首宜詳究生死人我之真象。繼論苦樂之勝義。其他問題。則迎刃解矣。近世談說之士。動曰熱心公益也。捨身衛國。也奔走社會救人救世也。吾儕同是血氣之倫。此等高誼。惡有不同聲膜拜之理。顧問其公益何以要熱心。國家何以要保衛。社會何勞於奔走。救人也。救世也。何以要發此宏願。吾恐能解答此問題者甚鮮。此題不解。終是冥行索塗。弗克自主。豈不大可哀耶。則生死人我之義。研究討論。又焉可緩。

  一、生死問題夫生死之事大矣。上壽不過百年。終有形枯氣索之日。以此魂交形開之身為生耶。則陳白沙先生有言曰。

  「人具七尺之軀。除了此心此理。便無可貴。渾是一包濃血。裹一大塊骨頭。饑能食。渴能飲。能著衣服。能行淫欲。貧賤而思富貴。富貴而貪權勢。忿而爭。憂而悲。窮則濫。樂則淫。凡百所為。一信血氣老死而後已。則命之曰禽獸。

  夫人而等於禽獸。是雖生猶死也。莊子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

  終身役役謂之死。則所謂生者。此心此理也。不薾然疲役而知其所歸者也。蓋我有軀殼精神之異。生死亦有形上形下之殊。形體其身。精神其心。身死事小。心死事大。吾人死其身。勿死其心。生其心。勿徒生其身。心者性也。性光常照。大智湛然。虛靈不昧。萬古不滅。生之至也。

  二、人我問題萬事紛紜。都由差別。差別之相。肇自我見。夫我有二。曰理性。曰軀殼。古今之說不同。聖凡之心各異。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所謂為己者。即為我也。為理性之我。非軀殼之我也。今人徒認軀殼為我。而迷其理性。理性既迷。不但為我非。為人亦非。故我與人所異者軀殼。所同者理性。理性同則我亦人也。人亦我也。舍人而愛我。背乎理性。舍我而愛人。亦背乎理性。德國哲人菲斯的曰。

  「人類一切責任。更無所謂對世責任。所有者惟對我責任而已。」又曰。

  「我曷為而生。我為我而生。我曷為而存。我為我而存。我曷為而勤動。我為我而勤動。」

  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皆為我之事也。古昔聖賢仙佛忠臣烈士。皆為我之人也。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又曰善推其所為而己。然則愛萬物者。非愛萬物也。愛我也。陳白沙亦曰。

  「……吾自信吾自靜自動。自開自辟。自舒自展。甲不問乙供。乙不待甲賜。牛自為牛。馬自為馬。」斯言也。精闢獨到。闡發千古餘蘊。蓋人生必明人我之義。兼愛自愛之實。始有安身立命之地。不為外物所搖。夫生死人我之說既解。則苦樂問題尚矣。

  同此心也。同此理也。吾儕蚤作而夜思。手胼而足胝。果何為耶。得之則喜。失之則憂。果又何為耶。商賈何為爭利於江湖。農夫何為辛苦於稼穡。士子何為窮年於典籍。戰士何為效命於疆場。帝王君後。爭城爭地。子孫誅夷而不顧。盜賊強豪。殺人越貨。身為刑僇而不辭。何也。孔子周流列國。席不暇暖。棲棲皇皇。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釋迦苦心修行。度人度世。抑又何也。無佗皆苦樂問題趨之使然也。夫人類至不齊。所謂苦樂亦樊然而淆亂。惡由立一德以繩之。嚴幾道曰。

  「論人道務通其全而觀之。不得以一曲論也。……然則人道必避苦而趨樂。必有所樂。始名為善。彰彰名矣。故曰善惡以苦樂之廣狹分也。然宜知一群之中。必彼苦而此樂。抑已苦而後人樂。皆非極盛之世。極盛之世。人量各足。無取挹注。於斯之世。樂即為善。苦即為惡。故曰善惡視苦樂也。」

  章秋桐近亦提倡幸福主義。並引穆勒戴雪及孫卿諸儒之說以實之。頗中肯綮。其言曰。

  「須知近世國家惟一職志。乃在提倡人民體質上之歡娛。戴雪推廣邊說。嘗精求幸福兩字之定義。謂『幸福雲者。在使各種階級。皆於法律範圍以內。享有相當之娛樂。』所謂相當之娛樂。實不外生活程度與當時文明相應而已。非有他也。」

  是則苦樂主義。既為善惡究竟問題。而求娛樂既須在範圍以內。其程度又必與當時文明程度相應。精密周匝。毫無流弊。雖然。人之度量相越。遠有高尚優美思想之人。既明人我之義。又達生死之觀。其視苦樂也自異于常人。又烏可以一概論也。

  以上說明人我生死苦樂諸義。學者當可了悟於心。不佞將繼此而論個人與國家之關係。

  一國家之起原人生而有欲。欲而不足則爭。爭則強弱以分。弱者肉而強者食。知識漸起。盡於危亡。用相結合以為保助。於是由遊牧而酋長。由酋長而國家。國家也。又有由專制而立憲。由君主而民主者矣。要之立之政府。托以國權。奉身公僕。出納民意。冀以內息紛爭。外禦鄰敵則一。蓋國家既為一國人民共同目的之組織體。主權也。土地也。人民也。非一人一家可得而私。亦非一人可負之而趨。即所以謀一國最大幸福。謀公共安寧之團體也。此國家起原之說也。

  二現在國家在國際間之位置輪軌發軔。交通頻繁。國際糾紛。與日俱進。或駸駸而遠駕。或唯唯以聽命。前者列強是也。後者吾國是也。海禁之開。迄數十年。進步遲滯。一辱再辱。割地賠款。國已不國。所以苟延殘喘者。列強均勢之局為之也。非我果有自存之道不亡之勢也。歐戰初起。波及亞東。東鄰乘隙。要索忽來。迫我二十餘款之承認。鑄成五月九日之奇恥。痛定思痛。血淚未乾。風雨漂搖。驚魂又起。則吾國在國際間之地位。國人當自知之矣。

  三國民之責任吾儕國民。際此大難將臨危亡立至之秋。其責任果安在耶。首須具有政治常識。次須具有合群之能力。(一)國家之強盛。固在少數優秀分子。而多數國民之普通智識。尤為立國之要素。故無論何人。必具有判別是非善惡之能力。政治之良窳。官吏之忠侫。辨之既熟。使奸雄大慝。不敢妄生覬覦。則水平線上之政治常識。必不可缺也。(二)國民宜各量其才能。以覓其自見之塗。守其群己之界。以為活動之地。戢其自營之私。益擴愛群之德赫胥黎曰。「苟私過用。則不獨必害於其群。亦且終傷其一己。何則托於群而為群所不容也。」吾於是知必愛其群矣。孫卿曰。「人有氣有生有知有義。…………曰人能群。……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以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疆。疆則勝物。」夫分者有制限之謂也。義者事之宜也。吾於是又知合群之道。在各守其制限。而各行其所當行。陽明先生之言曰。「用之者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已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已之通禮也。」其言可深長思矣。世風日下。邪欲橫流。逐臭趨腐。民莫知本。私利之爭持日甚。國家之危亡益急。吾青年當進德修業之時。正為世儲才之際。知其障礙而去之。識其究竟而皈之。明其責任而負之。中庸思辨之學。大學知止之道。不可一日忽也。不可一日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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