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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金阿姐慌忙擺開煙盤,請黃老闆吸煙,又教自己女兒替他打煙泡。一眾女客,也爭著同佑成攀談說話,惹佑成搭足架子,高興時候回答他們,不高興時候,竟一睬不睬。金阿姐接著了貴客,忙碌異常,親自督率底下人燙酒熱菜,款待佑成。席上只佑成一個男子,余者都是婦女。除金阿姐母女之外,其餘誰不是太太奶奶的身份,今夜陪著個優伶飲酒,還鶯聲燕語,百般獻媚,可算得上海獨一無二的風光,言之令人感歎。金阿姐即席要求佑成請他介紹翡翠花前來遊玩,佑成已知他們的用意,微笑點頭,含糊答應。二少奶見了佑成,不免又想起當初兩人相好時候的情形,席間眉來眼去,得意忘形,酒也不覺多喝了幾盅,站起身來,已有些扶牆摸壁,東倒西歪。金阿姐慌忙扶她到煙榻上橫了。其時佑成也吃罷了飯,在彼吸煙。兩人正橫在面對面,一班女客,也在席上看出了情形,曉得他兩個必系老相識,此刻落得讓他們敘敘舊,故而一個個假借揩面為由,退往後房而去。前房中只剩佑成同二少奶兩對手了。二少奶醉眼朦朧,看他們一班人都跑了,慌忙掙起身來說:「你們這班人那裡去了?」

  後房眾人,都不睬她。二少奶叫喚兩聲,沒人答應,她也不做聲了。看佑成正自己蘸著煙,在那裡打泡,她便說:「你為何不教別人來替你裝煙呢?」

  佑成不答。二少奶當他沒聽仔細,便又挨上幾步,貼近佑成身畔,看著他打好一個泡,裝上煙斗,擱在燈上抽吸,偶不小心,煙泡著火燃燒起來。二少奶慌忙側身下去,幫他吹熄。不期她醉後四肢無力,手只一軟,身子也倒將下去,恰僕在佑成懷中。二少奶嬌語一聲,說:「阿喲我跌了。」

  佑成見她如此,猛把煙槍一擲,又將二少奶身子推開,自己霍地坐起,對二少奶冷笑一聲說:「你的興致,倒還不弱。只是我們靠著喉嚨吃飯,不能學你們的樣,請你原諒。」

  說時面罩冰霜,頗為嚴肅。

  二少奶羞不可當,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外間眾人聽得哭聲,都忙奔進來問故,二少奶掩面無言。佑成卻微笑說:「她吃醉了酒,發酒瘋喜歡哭的。」

  說罷,仍橫下去,吸罷那筒煙,始道一聲擾,告辭而去。當夜眾人就不歡而散。隔了兩天,翡翠花不來,佑成也無回報。金阿姐曉得又是一場空了,因同二少奶等商議,還是自己前往看戲,拿臉前手指耳朵臂膊上的金剛鑽,撩動了他們的心,然後設計進行,萬無一失。於是二少奶等蹤跡,又時常出沒於翡翠花的戲館中。那一夜剛值八月初三,眾人正看著戲,忽然正廳內有人爭吵,秩序頗為擾亂。金阿姐生來好事,即忙下去觀看。卻見一個男客,被幾個女客抓住了,說他摸竊衣袋內的東西,那男客面紅耳漲,頗為窘迫,女客中卻有金阿姐認得的白大塊頭在內。旁邊人有的主張送巡捕房究辦。那男客聽說,更急得滿頭汗流,恨不得跪下來叩頭求饒。其時人叢中有個穿素服的少年,本與那男客相識,因心恨其人,不願為之緩頰,現在見了他窘迫之狀,又不免起了惻隱之心,排眾上前,欲代伸辦。不期一露面,那抓住男客的婦人,見了他失聲說:「阿喲,你不是光裕麼?幾時出來的?」

  那少年聽說,對婦人一看,也陡然失驚說:「原來舅母在此。」

  做書的代為交待,這少年便是陳光裕,他自那年二次革命,被人誣陷,捕入鎮守使署營倉,因無佐證,久押未曾定獄。他父親陳浩然,思兒成病,延綿數載,一命嗚呼。他母錢氏,挽人求了大力者,親往使署陳情,因其在押日久,准與取保,釋放回來,辦理喪事。其時如海已死,家產被封,家屬也不知遷往何處。所以舅氏那裡的訃聞,竟無從投送。光裕自經這一翻橫禍非災之後,深知集會結黨的誤處,從此閉門守制,不聞外事。幸此時舊學維持會中一班耆老,如汪晰子、黃萬卷、錢守愚等,都已老成凋謝,相繼歸了道山,這會也無形消滅,他也沒第二個會掛名了。不過悶時候出來看看戲散散心,也不呼朋引伴,一個人獨來獨往,免遭物議。今夜卻巧在戲館中遇見他舅母薛氏,薛氏自同白大塊頭結交以來,早與他們同冶一爐,不但盡她兩個女兒自由,便是自己,也人盡可夫朝秦暮楚。

  不過她的朝秦暮楚,與別人微有不同。別人大都注重金錢主義,她因自己手中,饒有資財,故無一定宗旨,遇著年老的刮些,若遇年輕俊俏的便倒貼幾個,也不在她心中。然而婦女一走這條路,她的打扮上,自然而然的能改變常態。所以光裕起初竟不認得她,及至叫穿,方才明白。今夜薛氏帶著女兒,請白大塊頭同幾個女朋友看戲,因樓上沒地位了,始坐在正廳,不意背後有人想摸竊她衣袋中的金粉鏡,被薛氏當場捉破。然而那偷東西的,就是光裕之友衛運同,陷害光裕的也即是他。當初賞銀雖然賺得不少,但欺心賣友,怎得常享富貴。駐滬探偵機關部撤銷之後,他也賦閑無就,吃盡當光,依然故我。朋友們又都深嫉他的為人,不願為之提攜。他無計可施,只得在電車戲館和熱鬧之處摸竊別人衣袋裡面錢鈔為活。幸他眼明手快,從來不曾破案。今夜他坐在薛氏旁邊看戲,見她擦粉紙的時候,隨手將金粉鏡塞在衣袋內。

  運同看在眼中,又欲行使他妙手空空的故智。豈知薛氏衣裳腰身頗小,他的手一插進去,就被發覺,當場捉獲。正欲送捕究辦;幸光裕出來,同薛氏認了親,他趁二人說話時候,掙脫了手,擠向人從中,一溜煙不知去向。薛氏也不追趕,教光裕坐了,問他家內的情形,瞧熱鬧的人,無可再瞧,便各自就座看戲。金阿姐也上樓告訴眾人,說下面一個三隻手,東西沒偷成,卻惹人家認了親,倒也有趣得很。眾人都笑說:「這也算一齣戲外戲呢。」

  正說笑時忽見下面那班看客,又一陣大亂,紛紛奪路走散。眾人疑是火警,都大吃一驚。問茶房方知今日八月初三大潮汛,黃浦江潮水漲發,馬路上已有半尺餘深,再過些時,只恐要漲進戲館中來了。看客們恐沒車叫,路上不能行走,故此急於散去。二少奶等雖然都有著汽車、馬車,但恐水漲大了,不能下樓,出戲館要人抱負,未免旁觀不雅,故此等不及再看翡翠花的戲,也各隨眾散出,分道揚鑣,各回公館而去。

  他們既走,作者無可再記。不過在下作這一部小說,自開卷第一回命筆迄今,閱時五載,所記奇奇怪怪的歷史,變幻不測的人心,惡跡已多,罪狀難數,筆頭上的污穢,亦已堆積不少,雖汲西江之水,恐亦不能洗滌盡淨。天幸今日歇浦江邊,怒潮澎湃,正好假此洗一洗筆穢,漱一漱口孽。

  好在書中許多老奸巨猾,都已得了報應,足以昭示來者。至於一班姦淫造孽的新劇家,雖然還未有令人快心的結果,但善惡到頭終有報,惡跡既彰,老天未必能輕與容恕。目前快意,日後餓鬼道中,舍此誰屬?諸君不必性急,盡可拭目以俟。還有那班名門閨眷,恣意風狂,渾忘廉恥,別人羨她稱心,我卻以為即是她們的報應。家主居官不正,誤國殃民,故老天使他妻女穢德日彰,醜聲四布,此非惡報而何?所以有班人還說作者偏袒女界,不令她們一個個與吳奶奶一般結果,我卻以為這都在各人自己早為覺悟,倘若縱欲無度,不知悛改,吳奶奶何嘗不是她們前車之鑒,不過做書的不敢替他們妄下斷語罷了。

  交待既明,這部《歇浦潮》也就此告一結果。正是:

  奇奇怪怪人心險,實實虛虛世變搜。
  勘破隱情如雪亮,算來孽債是風流。
  念年社會多污點,十裡洋場漫浪遊。
  一百回書今結束,暗潮難遏不勝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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