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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九


  老五說:「這是你咬我一口的話,不能算是憑據。我又不是昨兒才同你相識的,為何早幾天不拿你的,卻待昨兒才拿你的呢?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間遺失了,咬我一口罷了。」

  齊八說:「我為何不咬別人偏來咬你,你若為為著偷了我的東西,心虛之故,因何天沒亮就跑出去了?」

  老五道:「我因記掛著娘,所以起早出來望她的,難道早起出來的人,都是偷著了別人的東西心虛之故麼?如此說來,包打聽也用不著了,只消早上出來在馬路上候著便了。」

  齊八無言可答。琢渠岔出來說:「你兩個休同小孩子般鬥口了,讓我來講一句公話罷。五小姐同八少爺愛情很好,誰不知道,閨房之樂,也許拿你一隻戒指玩玩,這也無背情理,你八少爺不該說他偷你的東西,這一句話,教人怎當得起。」

  話猶未畢,老五將桌子一碰,罵道:「放屁,誰人拿他的東西?那個同他作耍?你說話明白些。」

  琢渠驚得臉漲緋紅,說道:「原是呢,我話也沒講完咧。何況五小姐不是這樣的人,她素不喜歡作耍,又何致拿你的東西呢。八少爺你須得自己先調查一個明白,才是道理呢。」

  老五聽他說話一句進一句出,心中暗覺好笑,但齊八卻被她弄得大沒下場,兩眼望著琢渠,口中叫不出的苦。琢渠對他連連努嘴,意思叫他仍舊硬下去,不可讓步。於是齊八又做作虎勢,跑到老五身旁,一拍桌子,說:「你抵賴無益,這東西我曉得一定是你拿的,非還不可。」

  老五卻冷冷微笑一聲說:「你放顏色給我看罷,隨便你報巡捕房,著包打聽到這裡來搜就是,搜不出你可得償還我的名譽損失。」

  說罷,又對著鏡子梳她的前流海了。齊八空搭一個架子,沒人看他的。琢渠也著實替他沒落場,便假意上前相勸道:「八少爺休得生氣,東西失卻了,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現在無須著急,就使有話,家內也盡可講得,何必在此吵吵鬧鬧,給旁人聽了豈非笑話。好在五小姐的頭也快梳好了,八少爺等她梳好頭,你兩個一同回去,幫著尋尋,也許遺在什麼地方,一個人眼力不及,兩個人尋尋,就可以尋到了,這句話是不是?」

  說時連向齊八擠眼,齊八也會意,這是哄老五回去,可以強迫她吐實之意。但老五也十分聰明,暗罵姓賈的該死,我豈肯上你們的老當,自投羅網,故又冷笑一聲說:「多承好意,他那裡我可不敢去了。好好兒出來,還說我拿他的東西,日後更不知要冤枉我做什麼呢。我還有五千塊錢衣裳在那裡,仍請你們替我送了來罷。」

  齊八原不知她有多少衣裳藏著,現在聽她說有五千元之數,不覺心中一動,暗想吃住他這些東西,也是好的,信口答道:「你要衣裳,自己去拿,誰吃飽了飯有工夫替你送呢。」

  琢渠也覺老五既有這許多衣裳,抵上戒指,相差已是無幾了,也就不再作難,假意勸齊八一同出來,誰知卻中了老五的空城之計。老五見他們走後,即與她娘計議說:「齊八那廝,並不足畏。所怕賈琢渠這殺胚,他是把小扇子,往往要被他煽出火來的。現在惟有走他的腳路,叫他不干涉這樁事,剩齊八一個人,我們就容易對付了。」

  要鑽琢渠的腳路,惟有向他姘婦鳳姐那裡設法。老五之母,與鳳姐素有往來,當下就揀家中現成的衣料,還是老五二十歲生辰,一班姊妹朋友所送的,拿了四色,約值三十元之譜,由她老母親自送往鳳姐那裡,運動內線不提。再說齊八同琢渠出了門,兩個人都垂頭喪氣,彼此無言。走了一段路,齊八歎口氣,琢渠說:「我們今兒來這一趟,還算沒完全失敗。」

  齊八問此言怎講?琢管道:「她适才不是說那邊小公館中,還有著五千多塊錢衣裳麼?不然我們既沒知道,她或者趁你不在那邊的時候,一個人掩過去搬了出來,那時就沒法奈何她了。現在幸虧我們今兒去這一趟。她無心脫口說出此言,你就可將她這些東西吃住了,不還她的。這樣她拿你的東西,所值七千餘元,你可扣住她五千元衣裳,兩兩相抵,所差不過二千元光景,就是認吃虧也看得見了。倘使我們今朝不來,如何能得知此中秘密。所以我說今兒來這一趟,並不失敗,就是此意。」

  齊八聽了,覺今兒這一次冒險,果然獲益匪淺,心中樂意非凡,尤感激琢渠提醒他的功德。琢渠也自鳴得意,當時也不跑了,兩個人雇車同到那小房子內,走進房門,琢渠頓覺一呆,因見這房內,並沒多少大皮箱大衣櫥,只有一口西式五斗櫥,和一具獨塊玻璃的小衣櫥,不像置得下五千元衣服的模樣,心中還以為老五所有的衣服,一定是些貴重細毛,只消一件銀槍貂皮,就可值一千元開外了,再加上幾件草上霜仙桃貂之類,就價值不貲,然而一包裹也打得下呢,有錢人的衣裳,原不能和平常人相比,若講五千塊錢羊皮,可就裝幾十皮箱也裝不下咧。齊八並不自己動手,卻喚娘姨:「你把少奶奶的衣裳,替我匯在一處,我要搬回去。」

  娘姨答道:「少奶奶並沒衣裳在這裡,她就是換下的襯衫、褲襪子、手巾等件,也嫌我們洗得不乾淨,必須送往老太太那裡,讓洗衣作裡去收,洗好了也送到那邊,再帶到這裡來替換的,所以這裡連襪子都沒一雙呢。」

  齊八聽了大驚,便是琢渠也仿佛當頂門澆下一桶冷水,口內不言,心知著了老五的道兒,真所謂老拐子上小拐子的當了。齊八心猶不死,親自開櫥觀看,何嘗不空空如也呢,一時只氣得他手足水冷,呆立如癡。琢渠也覺大難為情,因他适才誇口說沒完全失敗,現在未免無言對付齊八。半晌,仍由琢渠先開口說:「我們今兒這個老當,可上得不小呢。」

  齊八不做聲。琢渠又說:「看不出老五倒有這樣大的槍花,我是外邊人自然知道不了這裡內情,八少爺因何也不曉得她這裡有衣裳沒衣裳呢?」

  齊八搖頭道:「誰顧著這些小事。」

  琢渠笑道:「這就是八少爺自己的疏失。現在也不必動氣,她既然這般刁鑽,我們慢慢的想個法兒收拾她就是了。」

  齊八說:「我想她适才還口硬,叫我報巡捕房,我想當真到捕房中報一下子失竊,著包打聽往她家中搜尋,坍坍她的台也好。」

  琢管道:「此法不興。一來於你自己有關顏面。二來你無憑無據的報告,恐捕房也不肯依你的心思,任意到人家去搜尋呢。此事不用性急,欲速反恐不達,還不如暫且丟開,隔一陣再作道理便了。」

  齊八猶恨恨不已,琢渠再三勸他,兩個人一同到堂子內,因今天是朋友請的碰和。齊八心中煩悶,不願入局。因令諑渠儀錶,自己卻橫到榻床上吸煙。後來又來個吸煙的朋友,齊八認得他是做律師翻譯的,忽然想起自己那件事,因就問他,設或有個人納妾,被她偷了東西逃走,可以控告的麼?翻譯道:「那是刑事案,為何不可控告,但不知是誰的如夫人?」

  齊八慌忙撇開說:「朋友的事,我也不十分仔細。」

  翻譯說:「原來如此,不過這種事,你要遇見這朋友,還得叮囑他一句,若使提出控訴,必須愈早愈妙,千萬不可多拖日子,因我那邊辦過許多同類的案子,若是日子近的,無有不馬到成功,若使日子隔多了,往往要失敗呢。」

  齊八不曉得他是一句生意經絡,聽了暗說:「琢渠該死,他教我慢慢設法,豈不誤了我的大事。今兒幸遇此人,何不就托他的律師代表起訴。翻譯本是老奸巨滑,看他兩眼定著轉念頭,已料到八九分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假託朋友,故此又伸一條腳說:「我們律師那裡辦事,還有一樁好處,就是能守秘密,事無巨細,若委託我們律師辦了,外間決不洩露一點。就是上了公堂,也可抹煞了,不讓報紙登載,大概這種事,出於大人家的居多,事主都要顧全面子,不肯張揚。我們律師有這點手勢,故而委託他的人,非常之多呢。」

  齊八聽了,恰中心懷,托他打官司之意,更為堅決。四顧無人竊聽,便從實將自己一段事,一往從頭對他說了。那翻譯一邊聽,一切顛頭播腦的說:「這件事八少爺理由十分充足,當然可以起訴的。不是我勸八少爺興訟的話,若使今番你自己退讓了,日後那一方面,還要當你洋盤呢。」

  齊八道:「原為如此,所以我非出出他的氣不可。」

  那人拍胸脯說:「這樁事包在做兄弟身上,一定讓你八少爺滿意,非但原璧歸趙,還可得十二分的面子。」

  齊八大喜,他二人就在煙榻上講定一樁交易,連琢渠都隻字不曉。後來散的時候,齊八當著朋友面前,也不便告訴琢渠知道。這夜琢渠到鳳姐那裡,鳳姐一見面,就問他同齊八、老五究鬧的什麼把戲?琢渠驚問:「你如何知道的?」

  鳳姐說:「我自然知道,你可知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呢。」

  琢渠笑道:「原來你不是個女秀才,我倒失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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