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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老五舉目見是開裁縫店的金阿姐,也是她們素識,因道:「金阿姐,你什麼時候來的?」

  金阿姐道:「我不是同吳奶奶一起進來的麼?你與她招呼,難道沒看見我?」

  老五笑說:「我輸昏了,並沒顧著你,你為何許久不到我那裡來呢?」

  金阿姐笑道:「五小姐自己不肯作成我們生意,就是來也沒法。」

  老五笑道:「你只消來來,我覺得不過意了,自然有生意作成你。你只顧不來,難道叫我送上門來,給你不成?」

  金阿姐笑了。吳奶奶問她:「你現在押進多少咧?」

  金阿姐說:「我候了半天,不敢下注,還是姚先生替我押了一注,贏進五十塊錢籌碼,今夜的東道夠了。」

  吳奶奶道:「你只顧刮人的便宜頭。」

  金阿姐笑道:「也要他們肯把便宜頭我刮呢。」

  彼此一笑。其時有人招呼:「五小姐,上風瘟得什麼似的,你還不來押幾下,只顧講空話做什麼?」

  老五聽說,慌忙押寶去了。金阿姐四顧無人,悄悄對吳奶奶道:「適間小姚又來纏我,你的意思究竟怎樣,眼前主見打定了沒有?」

  吳奶奶道:「又來了!我教你別再同他瞎纏,你還不聽我的話,可曉得那人現往杭州唱戲,一兩個月就要回來的,知道了決不干休,我固然難做人,便是你也大大的對他不住呢。」

  金阿姐聽說,呵呵一陣笑道:「我的好奶奶,你真是癡的了。莫說你同他不是結髮夫妻,便是現在許多花燭夫妻,有時候少爺出門去了,少奶奶覺得一個人煩悶,隨意同什麼人玩玩,那也未為不可。就有人知道了,也曉得這是少奶奶散散心的意思。皆因少爺在外面,也未必肯一個人守著寂寞,尋花問柳,自在意中。所以現在文明世界,男女平等,大都如此。至於你說的那人,他在你前頭,相識不知有多少女人了,這是你曉得的,還有他唱過戲的各碼頭,那一處不有十個八個舊相識。目下到了杭州,那裡自然夜夜有人陪伴。惟有你還這般癡心等他回來,真是大犯不著呢!講到小姚這人,你看他又長又大,狀貌魁梧,而且待女人很有義風,當初花如是老七,從康家出來,沒做幾節生意,就嫁了他,兩個人要好得什麼似的,看戲遊玩,都同鄉下夫妻,寸步不離一般,我們常取笑他。後來還是老七自己遇著什麼人,硬要上漢口去,小姚留她不住,兩下始各走散的。他守到現在,未弄別的婦女,可見義風不薄。不但如此,聽說他更有一樁特別好處,無人能及,所以婦人遇著了他,沒一個不歡喜的。現在他為著你,已著實費點工夫,天天同著邱老六到這裡來,並非是為賭錢的緣故,其實便是來看你的,我勸你可憐他一片情意,暫時就同他好好罷。且待那人回來了,再走開去不遲。」

  吳奶奶在她說話時,停不燒,口內雖不做聲,心中卻頗著意,直等她話講完了,始拿牙槍裝煙,帶笑說道:「阿金你休瞎三話四,我不懂你講些什麼話?」

  阿金姐猶欲有言,不期又有候補吸煙的人來,因賭場中吃煙的人很多,煙具卻只兩三副,不夠他們使用,所以你搶我奪,頗為忙碌,搶不著的只可在一旁候補,於是二人也不便再開談判。列位若嫌她們說得不明不白,沒頭沒腦,可是在下也沒法可施,因她們已不開口,叫做書的從何寫起,只得有屈看官們暫熬一時,待她們再談論時,重行交待便了。閑言休絮。當時吳奶奶見有人候她槍用,不便耽擱,匆匆吸完一筒煙,起身讓別人橫下去吸煙,自己走到賭臺上,卻見老五适才押別人莊的時候,贏回一千多些,現在自己又做上風,仍是瘟莊,吃輕配重,回回賠貼。吳奶奶不敢多押,只下十塊五塊的小注,居然也被她刮進了二百餘元。但老五卻早已不名一錢,傾囊而回,心中懊惱萬公,覺年年賭錢,總是贏的。去年跟了齊八,大約晦氣心上命,所以今年一敗塗地,羅掘已盡,翻本不易,我跟他所望的就是玉玲瓏遺下的許多首飾,但他從沒給我一點,問及時也含糊對答,不知是何意見?若在往年,我錢不夠用,向張老四開口,有求必應,現在倒反弄得十分尷尬,這邊大好處沒弄著,那邊的小利益也失卻了,如果偷雞不著失把米,可真的大倒娘黴呢。這夜她決定主意,用最後手段,向齊八要求這十萬金剛鑽。不意齊八仍沒著實回話,說:「我們這幾天,正忙著賭錢呢,你那話兒且待慢慢的再拿便了。」

  老五聞言,不免大大的不悅道:「從前我問你要的時候,你說隔幾時拿給我,直到今日,還是這句話。講現在新年頭上,就使我問你借,你也得借幾件與我,繃繃場面,況我也算跟了你,雖然有東西帶沒東西帶,都是你家的場面,但我在小姊妹跟前,也坍台不下,擔了嫁著你齊家闊少爺的好名氣,誰不知道玉玲瓏遺下金剛鑽很多,現在我用來用去,仍是自己的幾樣,掉不出什麼新奇花樣,說出來叫人也不相信我同你要好。你現在賭了錢,難道連回家去拿一件東西的工夫都沒有麼?譬如你此時少吸一筒煙,馬上就可回去拿了東西來,汽車來去,本來很快,耽擱不到你兩筒煙時候,你若肯給我,立刻去拿。倘若不肯給我,也實說一句,休得推三話四。」

  言時聲色俱厲。齊八覺得這一件事,萬萬再瞞不住了,不如實告訴她,叫她死了這一條心,免得日後還要相纏,因對老五哈哈大笑道:「五小姐你休著急,也不必生氣。我老實告訴你,所說的金剛鑽,我自那人死後,早已變賣完了。皆因買他時候,我也是將地產做押款買的,他雖難得用著這個,困銀箱的時候為多,但我那每月的押款利息,可已丟卻好幾千銀子,就比租著用也貴得多呢。她在的時候,我果然沒法可使。但她死後,我又何苦再留這些東西,擔此重利,所以朋友勸我所蝕卻幾個,變賣了贖回押款,這還是同你相識以前之事。那一回你向我開口,倒不是我存心要瞞你什麼,皆因我本來要買金剛鑽送給你的,無奈暫時手頭來不及。若說再做押款去買,那又未免太不上算了。其時恰值我們幾弟兄,合的一筆公產,有變賣分現之識,所以我就想待這票錢下來買給你,故此告訴你,暫隔些時。後來不意他們講價不合,就此不願賣了,這件事不得不擱將下來。今年我打算賭裡頭贏些去買,又偏偏手氣不佳,輸卻二萬有餘。倒是賈琢渠這廝,大得其法,有好幾千塊拖進了。所以你現在立逼著我,教我也沒法可施,還是請你耐著心,略待幾時,遲早我一定償你的心願便了。」

  老五聽完,心也涼了半截。雖然齊八沒回絕她,但她的胃口不小,起初原欲獨得玉玲瓏所遺的十萬首飾,所以安安穩穩,跟著齊八過日子,連眼風也不輕易給人一個。現在聽說目的物都賣完了,情知再買時候,一定沒玉玲瓏那般多了,東西困銀箱,押款擔重利,齊八意在言外,我若只貪幾件帶的,老實說,何處弄不著,戀他何為,不過就此走散,未免太便宜他。因此當時默不做聲,和平了結。不過自這一夜談判後,老五對於齊八方面,無可無不可,也不再怕他了。他一走自己便回娘家,張三李四,隨意搭訕,又同沒跟齊八時候一般模樣。

  不過齊八有部汽車,汽車夫名喚阿根,老五自和齊八相與之後,因欲來往坐著汽車,光輝光輝,齊八便把汽車讓給她用,自己倒反坐黃包車來往。老五卻搭足少奶奶的架子,將阿根呼來喚去。講做汽車夫的有多少好人,若使你手頭松闊些兒,或者尚肯聽你指揮,偏偏老五仗著齊八寵愛,小費上既一介不與,還要神氣活現,做出一面孔東家娘娘的氣勢,阿根心中先已不服。他並知老五的出身,不是正路,因此更瞧她不起,背後常有閒言閒語,不過聽的人沒個敢告訴老五,老五也不能知道。現在他仍替老五開車,見老五如此模樣,益發氣憤不平,雖然不敢去告訴齊八,卻常兩腿蹺在車門上,對人談論說:「我開了好幾年少爺們的汽車,現在又替婊子開車了。」

  這句話若在齊八的門口講,自然不致惹禍,偏偏他在老五娘家的門口高談闊論,被一個底下人聽得了,先去告訴老五之母,間接傳入老五的耳內。老五得知,焉有不生氣之理。依她心思,便欲喚阿根進來,打他幾個嘴巴。禁不住老母苦苦相勸,說這班小人,惹他不得,寧可記在肚內,不可放在面上。老五氣猶未息,雖不同阿根當面發作,這夜枕頭旁邊,卻向齊八說了阿根許多的不好,要求馬上歇他生意。齊八奉命,不敢不依。第二天起來,就將阿根工錢算清,叫他走路。阿根探知是老五作的梗,不免懷恨於心,刻刻圖報。有一天剛值老五自娘處出來,沒坐汽車,黃包車拖出弄堂口,恰被阿根看見,慌忙上前攔住去路,大罵:「嚼舌頭的淫婦,無故弄掉我阿根飯碗,我橫豎生意沒有,預備進巡捕房吃官司去的,今兒先請你吃兩記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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