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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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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林慌忙止住他,休得罰咒,只消你聽了我的話,不告訴別人就是咧。原來紅玨同潤生新遷那個小房子所在,對樓窗幾家住戶,前書不是說過也都是堂子內時髦倌人,同恩客借的小房子麼!其中便有巧林的小姊妹在內。紅玨未曾用心,加以他們色膽如天,一切舉動,不慮旁人觸眼。天熱時候,兩個人浴,大開著樓窗,鴛鴦戲水,常被對窗的人家,看在眼內。紅玨並不是無名小卒,伯良又是有名的嫖客,堂子中人,很有幾個曉得紅玨是袁某人的姨太太,現在伯良正同巧林十分要好,這小姊妹自然要將目睹一切情形,去告訴巧林知道了。今天巧林卻誠心搬這個是非,然而他口內卻不肯承認搬是非的,所以未言之前,先對伯良說:「你若不問我,我是決不告訴你這些事。現在被你逼緊了,教我也沒法可施,因此才說的。你家的五太太,她雖然管緊著你,不許你再討人,可曉得她自己已相與了別的男人,小房子就借在某處,沒日沒夜,窩在那邊,兩下裡好不恩愛,浴都捨不得分開,兩個人合一個浴盆,一對兒大有可觀呢。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同去看一下子。」 伯良聽她一邊說,自己的臉上,卻只顧一陣陣臊將上來。皆因巧林講這句話,並不是兩下暗地搗鬼,乃是當著房內許多人的面前而說,叫伯良面子上如何下得落台。看著巧林,恨不得叫他娘了,請她別再說下去罷。但巧林只當不知,仍問伯良:「你可相信我的話?不相信馬上陪你去看,光景這時候你出來了,你的替身也上工咧。」 伯良頓足說道:「你還取笑什麼!誰高興同你去看什麼鳥把戲,請你別放屁了。」 巧林猶說:「你還罵我放屁麼?我好心告訴你,你倒狗咬起呂洞賓來了。我還有一個憑據,可要我說出來?」 伯良急得對她打恭作揖說:「多謝你的好意,我感激你不盡了,請你住口罷。」 巧林恐他老羞成怒,遂也不再多言。伯良此時,心頭仿佛鹿撞一般,面色也氣得紅中泛白,垂頭喪氣,坐在榻床上,一語不發。巧林反上前安慰他說:「你休得動氣呢,是我多嘴,告訴了你,別人雖然不怕你曉得了,心中惹氣,我卻生愁你氣壞身子。老實說,你府上的五太太,現在也未必有工夫來服侍於你,我又不能到你府上來服侍你的,真個大大犯不著呢。」 伯良無言,巧林又灌了他好些迷湯,伯良氣在心上,終覺悶悶不樂。這夜他本不是紅玨那裡的班頭,現在聽了巧林之言,卻有意要去闖他一闖。偏偏紅玨不爭氣,早又上小房子中去陪伴潤生了。伯良按住一肚子火,問娘姨奶奶何往?娘姨不防伯良今夜回來,所以沒預備言語對付,被他問及,呆了多時,始說她和楊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戲的,至今尚未回來。伯良摸出表來一看,說:「現已一點多鐘了,戲館都已散淨,她為何還不回來?」 娘姨道:「這個我卻不知。少爺若有要緊話,可要我到楊三小姐那裡喚她回來?」 伯良明知她掉的槍花,說往楊三小姐那裡,一定是到小房子中報信,意欲不讓她走,看紅玨究竟什麼時候回來,又一想她曉得我今夜不回家的,自然也一夜不回來了,我一個人豈非白熬這一夜,有氣沒出處,還不如讓娘姨通信給她,回來當場發付的為妙。定了主意,即對娘姨說:「我有極要緊的事,你替我喚她馬上回來,耽擱不得。」 娘姨答應出來,坐黃包車趕到紅玨小房子中。說也可笑,紅玨在自己家中,極早也須摸到兩三點鐘,方肯安睡,現在一到小房子內,不知如何她的瞌睡蟲兒,也就提早鑽進她的鼻孔內了。這時候還沒到一點半鐘,他們倆已早睡覺。娘姨敲開門,紅玨從帳縫中伸出頭來,問她什麼事,這時候還來叫喚?娘姨道:「少爺回來了,他問起奶奶,我說同楊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戲的。他說有要緊事同你講,叫我出來尋你,馬上回去呢。」 紅玨怒道:「他有什麼屁的事,今夜況又不是我的班頭,要他尋死尋活,尋到我那裡去做什麼呢?你回去對他說,找我不著就是了,我不去咧。」 娘姨急道:「奶奶這個使不得的,我看少爺面上,有驚惶的顏色,也許有什麼大事,要同奶奶商量,奶奶如何可以不回去呢!」 床上潤生也說:「娘姨話兒不錯,你還是回去一趟的為妙,別誤了大事。」 紅玨被他們兩個人一說,沒奈何只得穿起衣裳來,摸一摸髮髻,說頭也困松了,如何再能出去。潤生說:「不打緊,用刨花水掠一掠就好了。」 紅玨依言,掠好鬢髮,潤生叫她不可就出去,開水瓶內有著熱水,倒出來抹一把臉,再呷一杯熱茶出去,外邊風大呢。紅玨說:「我理會得。」 這樣她摸了又摸,離娘姨來的時候,又不覺耽擱了一點多鐘工夫。伯良一個人在家,等得好不心焦,況他貯著一肚子的冤火,沒處發洩,更不免焦灼五內,好容易等到鐘鳴三下,方聽得黃包車拉進弄堂的聲音,接著一陣子敲門,果然是他這位太太回來了,虧紅玨還裝出滿面笑容,跨到樓上,對伯良說:「你等心焦了罷,我只當你今夜不到這裡來的,所以和楊老三一同看完了戲,又到武家玩耍,他們留我吃半夜餐,我們本打算今晚叉一夜麻雀的,卻被娘姨先找到楊家,沒遇見我,又挨家問到武家,居然被她尋著了。不過好好的一個牌局,就此被你們拆散咧。請問你究竟什麼事?半夜三更,嚇殺了人,找我有何話說呢?」 她這句話,原是坐著黃包車回來,一路上盤算好的,所以說得很為圓轉,不著漏洞。但伯良若在平時,或可瞞得過去,現在他已得巧林的報告,聽紅玨這些話,愈顯得是她做作之辭,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也顧不得平時的恩愛,舉起手掌,不問情由,先給她一個嘴巴,打得紅玨五官冒火,七竅生煙,兩腳向房門口直退過去。一手護著臉說:「你你你打我做什麼?」 伯良怒道:「你自己做的事,難道還不明白,值得假癡假呆的問我什麼。」 說罷,搶上前,換只手又給她一個嘴巴。紅玨自出娘胎,也沒受過這個苦頭,雖然伯良說她自己做的事,但究竟什麼事,卻始終沒說明白,她也萬不料與潤生的私情事,被伯良調查出來的,惟覺沒來由受他兩下打,心中冤苦,便放聲大哭起來。娘姨本跟在紅玨的後面,見此情形,嚇得她不敢走進房裡來了。躲在馬桶旁邊念佛,因此沒人上前相勸。但伯良正當盛怒之下,勸也勸不下的,他手指紅玨,大罵:「淫婦,我娶你以來,那一件待虧了你,你不該背著我幹這無恥的勾當,把我一生名譽,被你葬送盡了。你自己不顧廉恥,教我有何面目見人!你幹的事,也忒闊了,連我一班朋友都知道的,還教我自己去看,你說我坍台不坍台!賤人啊,我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 說完這些話,又將紅玨幾拳幾腳。紅玨此時,方知東窗事發。身子雖然受打,但倒一聲也不哭了,口中哼哼道:「你打你打!你除非今天就把我打殺了,我倒情願的。你說我背著你幹的什麼事,你自己親眼目睹了沒有?」 伯良說:「自然有人親眼目睹的。」 紅玨道:「原來你自己仍沒親眼目睹麼?他們叫你去看,你為何不自己去看呢?」 伯良說:「我聽到這些話,羞也羞殺了,還要自己去看什麼,看了豈不要將我活活氣死嗎!」 紅玨啐了一聲道:「你自己若去看了,倒也爽快多咧。」 伯良更怒說:「你指望我死是不是?」 紅玨道:「你怎能就死,不過你看見了,便可爽爽快快,一刀兩斷,這種虎威,也可以免裝的了。」 伯良怒道:「你原來預備和我一刀兩斷的了。」 紅玨惡聲答道:「豈敢豈敢!我原本不情願跟你的,只為被你百般纏擾,情不可卻,才勉強隨你到這裡來的,也沒出憑據給你,你也沒辦酒請客,算不得做了你家的人。那一千塊頭,也是你填著替我還債的,並不能算是身價。我本來是自由之身,要怎樣是怎樣,你別睡昏了頭,把我當你袁家什麼人。我和你從好裡說,固然是和你在一起,從壞裡說,不過姘頭罷了,我也沒權柄管你,你也不能管我。現在你在外邊狂嫖濫賭,幾乎連家也不顧了。我雖然不是你家的人,這種情形,卻也瞧不上眼,昨天虧你還問我要娶王巧林那句話,這是你的家務,與我有何相干。不過你這種人不情不義,狼心狗肺,要轉人家的念頭,就存心不善,想吞別人的首飾,幸虧我兩眼沒瞎,看出你生平伎倆,不曾落你圈套。不過我自己今年也三十多歲了,不能不顧著後來,同你這種人姘著,豈非自討苦吃,所以我早已預備,同你一刀兩斷的了。你說我外間軋朋友,這句話果然有的,我也用不著瞞你,彼此一般都是姘頭,誰也管不了誰的賬。況那人也就是我從前的老客人,論交情更比你深得多呢。現在既有你的好朋友告訴了你,那是再好沒有,本來遲早我也要告訴你的。常言說,千年無不散的筵席,好聚不妨好散,你今天這般的打我,究竟什麼名分?我要請問你了。」 說時聲色俱厲。 講伯良今兒責打紅玨,原不過是殺殺水氣罷了,心中指望紅玨哀求幾句,自己再懲戒她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到小房子去,也就此甘休的。現在聽紅玨倒反挺撞上來,還口口聲聲說與自己是私姘的。他究竟做了多年的律師翻譯,肚中有點兒資格,曉得紅玨此言,大有用意,自己果然娶她時,沒有立過筆據,也沒辦酒請客。當其時彼此原為著不欲招搖起見,卻不料她現在作為私姘的口實,幸虧她還硬氣,那一千塊頭身價沒賴掉,不過變作替她填出來還債的了。說這句話,便有不受約束之意,頗出伯良意料之外,不免又氣又急,兩眼瞪著紅玨,開口不得。紅玨嘮叨完了,忽又放聲大哭道:「我夜深回來,你不該無緣無故的打我。你仗著做了律師翻譯,便可無法無天,將人欺負了麼?我明天到你寫字間中,請你們律師講理去。」 說時頓足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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