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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薛氏大驚,看他又不像睡著的,不過兩眼發定,和往日情形不同。正要問醫院中人什麼緣故,院中人已告訴他說:「此人外傷,只被玻璃劃破了皮膚,並無大礙。不過腦筋受傷很重,據醫生的推測,此人從前一定耗費腦筋,操心過度,腦中本已受傷,這回陡受重大的炸力,出其不意,常人或當得住,甚者不過耳朵震襲罷了,此人卻因腦筋空虛之故,受不住這種激刺,以致神經系知覺力已失效用。所以昨兒我們將他救醒之後,他言無倫次,忽哭忽笑,完全成了神經病,睡時兩目不瞑,醒後便狂呼亂鬧,力大無窮,妨害這裡病人的安寧不小。現在光景是睡著的,你們看他直同醒的差不多。早上醫生已有命令,調查此人的家屬,著他們前來領回去醫治。如若不願領回,我們可不得不轉送瘋人醫院。治得好的治好,治不好只可幽閉終身的了。你們可是他的家屬,得信來領他回家的嗎?」

  薛氏母女搖頭不迭。你道薛氏昨天還抱怨女兒秀珍,將鳴乾送了醫院,沒留他在家診治,現在醫院中既肯讓人領回去醫治,她為何又忽然推手了呢?卻也有個緣故。薛氏起初以為鳴乾受的外傷,沒甚大礙,故此願意留他在家。現在聽說他已成了神經病,便是個癡子,自己所希望他者,乃是管賬和一切説明她的事務,既然人已癡了,便不能再為幫她,她還要這廢物何用。二來弄一個癡子住在家中,豈不嚇殺。所以聽醫院中問她,恐他們要吃住她領人,慌忙搖頭說:「我們並不是他家屬,他乃是我家用的賬席,聞他受了傷,故而來此探望的。」

  正說時,忽聽鳴乾在床上一聲怪叫,舉起一雙手,掩住自己的眼睛,身子亂抖,連床也格格震動,口中一陣喘息,顫聲叫喊:「錢老闆,我不曾昧你良心,你休要扼我的喉嚨,饒了我一條狗命罷。」

  醫院中人聽了,不知他說的什麼,彼此都呵呵笑將起來。但薛氏母女,卻曉得他喊的錢老闆,便是如海,不由毛髮悚然。這也是神經上的作用,嗚乾所作所為,對於東家錢如海,著實昧點兒良心,雖然是如海自己為惡之報,但鳴乾心中,常慮著如海的陰魂,要來取他性命,久而久之,這理想深印在腦筋上,此時他喉際本有一處傷口,用橡皮布裹著藥水棉花,呼吸自然微有不便,在他腦筋淆亂的當兒,就仿佛如海在那裡扼他的喉嚨,不覺直喊出來,倒也並不是冤魂作祟。神經病言語無度,都與其人平日思慮上大有關係,這也不是作者理想之辭,醫學界中,大概都明白這層道理。但薛氏母女,那有醫學上的知識,她們只當是如海的陰魂,在彼索命,都嚇得毛孔直豎,冷汗橫流,意欲托故逃走,免得在此受怕。這時候又聞外間哭聲大作,有個人直著嗓子,一路喊將進來。薛氏忙回頭看來者何人,卻原來是個矮胖婦女,蓬頭不整,面目可憎,後跟著一個老娘姨,眼淚鼻涕,一路哭喊進來,聽她口音,仿佛是紹興人,嘴內不住叫喚家公,不知是人名呢,還是什麼。醫院中規矩,病房內不許大呼小叫,聽她這般吵鬧,院中人都向她搖手,叫她輕聲。嚇得那婦女就此不敢哭了,低聲問伴她來的一個人道:「我的家公在哪裡呢?」

  薛氏看這婦人,面不相識,倒也不以為意。豈知那婦人卻認得薛氏,原來她就是鳴乾的元配戴氏,素居在城內紅木店中,今天早上,醫院中探知鳴乾有家眷住在城內,故著人進城去通知他們。戴氏得信,如喪魂魄,連頭也來不及梳,急忙帶著個老娘姨,隨來人同到醫院中。一進門,想起丈夫活潑潑地的出去,幾天沒回來,就遭著這樁橫禍,聽來人說他已發了癡,不省人事,自己見了他,不知還認得不認得?心中一陣苦,就不覺將哭起來。現在丈夫沒看見,先看見了薛氏,她二人雖然從來沒覿過面,但鳴乾有時候藏著薛氏的照片回去給老婆觀看,因此薛氏雖不認得她,她卻認得薛氏。而且她常聽鳴乾說話之間,仿佛同東家娘姨有點兒關係,這也是男子漢嘴不緊的壞處,言者無心,聽的人豈不存了意思,此時她見薛氏倒比她先來了,不由酸從心上起,醋向口邊生,覺丈夫同自己不對,都是她從中作梗,今朝在此相見,真是千載一時的機會,不妨拿別的事情丟開,先同她講一講道理。因此也不再找家公,卻挺胸凸肚,跑到薛氏面前,對她眼一瞪說:「東家娘娘,你倒大有情義。我家老公有病,難為你來看他。不過他昨天在你家受了傷,你雖然是他的主人,但夥計只能幫你幹事,你不能當他沒有家的一般,一切都由你做主。受傷的當天,為甚不教人來通知我?卻要今兒醫院中派人關照?倘若在你家中,被人謀害死了,你也不聲不響,將他葬了不成?請問你,他到底是你的家公?還是我的家公?」

  她講的是一口紹興白,瓦長瓦短,薛氏雖不能全懂,卻也聽出幾分意思,心知這就是鳴乾的紹興老婆,看她直逼上來,勢頭甚盛,不由的面紅耳赤,兩腳向後倒退,口中說:「你是何人?做什麼做什麼?」

  戴氏見她退後,就一步步逼緊說:「你還不認得我麼?我是何人」

  你再看看。」

  薛氏見她愈逼愈緊,急得她有口難開,嘴唇泛白,手足冰冷,緊抓住秀英的手。秀英也驚得渾身發戰,目定口呆。兩個人都向後退,看看快要貼著牆壁,後無去路了。幸醫院中人,見戴氏神情可怕,恐她動起粗來,驚壞病人,這是章程上不許的,故而一齊上前喝阻。戴氏不服,又同院中人吵鬧。薛氏便趁此機會,帶著秀英,一溜煙逃出醫院,坐上黃包車,心中猶自突突亂跳。秀英便抱怨娘不該到此來的,自取其辱,豈不難為情殺。薛氏一面安慰女兒,教她不可聲張,自己也垂頭喪氣,十分失意,回到白大塊頭家中。白大塊頭業已出來,迎著她二人笑說:「你兩個倒好早啊!我以為你們此時還沒起來,我到這裡,正好喚你們起身,順便在麵館內叫了點心,不道到此一問,你兩上早出去了。我正愁點心來了沒人吃,現在恰巧你們回來,點心還不曾送到,也是我的運氣。」

  薛氏道:「又要費你的心,教我們如何過意得去。」

  白大塊頭笑道:「你客氣殺了罷。倘在這裡住一年,不知你待怎樣,方能過意得去呢!」

  說罷大笑。移時點心送到,乃是三碗雞絲面。薛氏母女,都吃不下,各人有半碗剩頭,都被白大塊頭一個人併入自己碗內,連湯呷光。這天仍和昨兒一般,白大塊頭竭力敷衍她們母女。吃過中飯,又去邀了幾個女友來家,陪她們抹牌閒談。一連數日,起初白大塊頭邀的還是些女客,後來偶然插入一兩個男子,但也不是外人,都是白大塊頭的子侄輩,和乾兒子之類。薛氏見慣了,也不再避嫌疑。有時男女混雜在一桌上,也不妨叉麻雀,果然很不寂寞,比家內樂意多多。但薛氏因借住別家,終非久計,約摸過了半個月光景,見家中並無別的動靜,仍複搬回家內。

  白大塊頭也不強留,不過在她家中認識的一班男女,因熟不避嫌之故,也常來薛氏家中叉麻雀玩耍。有時白大塊頭家中要湊搭子,常著人來喚秀英過去,每每天明了才放她回家,薛氏也不疑心。因她家內也有人伴著叉麻雀,並不寂寞之故。常言有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薛氏入了白大塊頭一流,結果如何,我也不忍細說,看官門會心不遠,想必自能領悟。不過當其時薛氏還有些記掛鳴乾,自己雖不敢再去探望於他,卻打發娘姨到醫院中調查之下,方知他就在戴氏同她吵鬧這天,搬回家內醫治去了。薛氏又著她進城,不敢向鳴乾家直接探問,卻向他左右鄰舍打聽,據說鳴乾的瘋病,已入膏肓,無法可治,醫生回絕,現在家中人恐他惹禍,鎖他在空房中,聽其老死而已。

  娘姨回去覆命,薛氏只得絕了這條念頭。但鳴乾當初吞沒如海四十萬保險費,這筆銀子,分文未用,都存在一家德國銀行內。支銀的圖章,雖由鳴乾隨身佩帶,那存款劃條簿,卻放在薛氏家樓下廂房中的賬箱內。自薛氏回家之後,她曾翻閱一過,因她不識洋文,當是沒用的外國帳簿,拿她同隔年黃曆,破舊帳冊,一併束置高閣,廂房間改作會客碰牌之用,這數十萬銀子存款的憑據,也就任他蟲蝕鼠咬,無人過問。不幾年德國甘為戎首,與世界各國稱兵,我國也發表對德宣戰,於是德人所辦的銀行商號,都私將現銀運出,賬據藏匿,即有餘留,亦被政府沒收,此款就不知落於何處,其來不正,其去異常,真應了來無影去無蹤六字。中間只可憐如海、鳴乾等,用了千般心思,萬鈞力氣,還害了好些人的身命幸福,到底仍舊不名一錢,赤手空拳而去。所以為人在世,金錢不可強求,富貴窮通,都是前生註定,非分謀來,反容易遭喪身之禍,如海、鳴乾二人,便是世間貪多務得的殷鑒。正是:萬事俱由天作主,一身都是命安排。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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