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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那人聽了,方在外房間坐下,兩眼卻不住望著裡面。可巧紅玨也想看看媚月閣結識的是哪一種客人,所以走到房門口,揭起一半門簾,探頭張望,兩眼剛同那人鬧了個針鋒相對。紅玨眼快,認得此人是電報局委員詹樞世,自己從前也曾做過他,慌忙縮頸不迭。豈知外面的詹樞世也同她一般看清楚了,笑說:「我道那一個,原來是林紅玨老五,我們老朋友,多年沒見面,理該出來談談的,為什麼掩掩藏藏。你不出來我進來咧。」

  口中說著,身子早已站起來,向亭子房間直闖進去。媚月閣攔阻不及,只得跟他進內。紅玨見他進來了,情知不能躲避,幸虧她是堂子出身,男客見得多了,因此並不羞愧,卻不慌不忙的,向樞世點一點頭。樞世見臺上放著兩副杯筷,說:「原來你們還沒用晚飯呢。」

  媚月閣道:「是的,詹老爺這裡使飯好不好?」

  她本是一句敷衍話,不意樞世大為老實,說:「好得很,我剛巧也沒用飯。況有老五在這裡,她是有名的好酒量,我還得同她賭幾杯呢。」

  媚月閣聽樞世當真要吃飯了,恐紅玨不肯與他同桌,心中頗費躊躇,兩眼望著紅玨,看她有什麼表示。豈知紅玨愛酒的人,最歡喜同人賭量。況樞世又是熟客,聽了倒反笑容滿面,毫無拒絕的意思。媚月閣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三個人同桌飲酒。媚月閣量窄,只能陪他們坐坐。紅玨、樞世二人,卻開懷暢飲。樞世本來是個色鬼,怎當得兩個女人陪著他,心中樂極,酒也不免多灌了幾杯,擠著一雙色眼,對紅玨看了又看。紅玨橫了他一眼道:「你多看做什麼?」

  樞世哈哈大笑道:「我現在看見你,又想起十幾年前頭的舊事來咧。那時你姊姊林紅瑛,還未嫁人,你也只十五六歲。年紀雖小,酒量倒也不弱。每逢外國人跑馬這幾天,你姊妹兩個,都打扮得鮮花一般,坐著四輪馬車,跑馬廳兜圈子兜完,便到張園泡茶。有一天我同幾個朋友也在張園,還有外國人密斯脫大拉司和密斯脫奧克司,與我們一同在洋房內大菜間中喝白蘭地酒,仿佛是我還不知是那一個朋友招呼你們姊妹倆進來,密斯脫大拉司最歡喜同你講三不像的中國話,你偏要賣弄聰明,對他說洋涇浜外國話,因此反弄得兩下裡一個都不懂,誰講的是什麼話了。後來大拉司請你喝白蘭地酒,你連吃五大杯,粉臉上頓時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紅將起來。還有你姊姊,也被密斯脫奧克司灌醉了。這時候上海還未有人懂打撲克的道理,我們弄了一副外國紙牌,只曉得鬥圈的溫,以為這就是賭中間最時髦的玩意兒了。

  當時我等拖大拉司幾個打圈的溫,你在旁看得眼熱起來,惜乎姊妹兩個,身邊都沒帶現錢,有黃祝封黃觀察,給了你十塊錢做賭本的,豈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贏了去。你吃醉了酒,見錢輸了,不由發起急來,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搶還他十塊錢,不意醉後兩條腿一點兒力都沒有,大拉司見你來搶他的錢,故意向後一讓,你撲了個空,就勢跌倒在地,頓時大吐之下,幸虧不曾跌傷,扶你起來,你連人事都不曉得了。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見你如此模樣,當你跌死了,只顧扶著你哭妹妹。我們大家商議說,你兩個都是姑娘們,手臂上又套著五六副金鐲頭,還有珠花插戴,每人身上,誰不有數千金價值,若仍讓你們坐來時的馬車回去,做馬夫的豈有什麼好人,況你兩個又如此昏昏迷迷,日後准得要鬧出遺失東西的禍來,故此公推我做護駕將軍,還拿黃觀察的馬車送你,把你抱在我身上。你姊姊坐在旁邊,身子也靠著我,由張園送到你們家內,一路上抱著你們兩個,幸虧你姊妹二人,骨頭都是很輕的,不然這許多路豈不要把我壓煞嗎!」

  這句話說得媚月閣同房裡一班人都笑了。紅玨聽樞世翻她舊話,還拿她開心,不由臉一紅說:「你放什麼屁!誰高興同你講這些話。」

  樞世又哈哈一陣笑道:「現在你也嫁了人咧,聽說嫁得很得意呢。」

  紅玨不睬他,只微微笑了一笑。樞世又道本來做堂子生意,哪能終世,必須放出眼光,趁盛時候嫁了人。常言道:急流勇退。自己手中也有幾個藏著,日後一輩子不吃男人的虧,倘眼前貪圖適意,朝三暮四,到後來兩手空空,再想嫁人,後悔無及。不是我老詹以老賣老,在我眼光中看來,你也算得此中有腦子的人物了。往往有班沒腦子的,嫁了人還張不好李不好,鬧著出來。日後年華老大,一事無成,當初極時髦的先生,至今漂泊失所,默默無聞的何可勝數。」

  說到這裡,忽見媚月閣杏眼圓睜望著他,暗道不好,我只圖誇讚紅玨,卻忘了此間還有個同她反比例的人咧。再說下去,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罵她了,自己趕快住口,呵呵一陣笑,收卻話頭,舉杯引盡,教紅玨照杯。紅玨說:「減一杯罷!你的量宏,我敵不過你。」

  樞世大笑,猛然記起一件事,對紅玨說:「你嫁人至今,光景有五六年了,我在外間,常看見你同一班公館中的奶奶們,吃大菜,看夜戲,應酬也同我們差不多,是很忙的。你雖不留心我,我卻很注意你。你有幾個女朋友,我也認得。」

  紅玨問是哪幾個?樞世道:「有個姓武的,還有姓王的?姓馬的,是不是?」

  紅玨道:「正是,但她們都是好出身,你怎能認得的呢?」

  樞世笑道:「這是那裡話,好出身難道我就不該認得嗎?老實告訴你,那姓武的,我們還是世交呢。她的公老太爺,同我們老太爺同年。我小時候,隨老太爺在北京候補,曾命我從她公老太爺的門下,後來因他公老太爺事忙,我家老太爺也得了差使出京,這件事作為罷論,不然我同他家少爺做師弟兄,她豈不要好好兒尊我一聲伯伯嗎。」

  紅玨笑道:「她人又不在這裡,你還討她的幹便宜做什麼?」

  樞世道:「並不是我討便宜的話,這卻實有其事。我還曉得她少爺有個暗疾,有人說他天閹,所以這位奶奶,至今未能生育。不過外間人談論他奶奶名譽,也不十分好聽呢。」

  紅玨道:「這是外間人造的謠言,你休瞎說,妨害人家的名譽。」

  樞世道:「我也曉得一定是外間造的謠言,如果實有其事,卻也有點兒因果,倒不能單怪這位奶奶,皆因他公老太爺,當初曾幹下一件風流罪過,文昌帝君說的,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公公造孽,媳婦食報,這也是理所應得的。今兒我不惜口孽,講出來儆戒儆戒後人,卻也未嘗不是一樁功德。當初這位武老太爺在北京的時候,借寓在一個要好朋友家內,這朋友因心欽武太爺的學問文章,將他尊為上賓,款待惟恐不周,每每親自督率僕役,侍奉這位尊客。有一回那朋友奉派出京,深恐自己不在家中,僕人有慢客之處,得罪了這武太爺,非同小可,因此特地囑託他夫人,必須要照自己一般的侍奉他,武太爺不比別人,休拘欲禮。此人出京之後,他夫人果遵著丈夫的說話,親身侍奉武太爺。武太爺乃是個才子,那夫人又是個佳人,自古才子佳子,最怕聚在一起,倘若聚在一起,往往要鬧出笑話來的。他二人起初吟詩唱和,後來敲琪射覆。到末了居然做一個入幕之賓,座上客變為床上客了。也是他們自不小心,有一天那朋友公畢回來,目睹武太爺在他夫人的房內,那時男女二人,自然都羞顏無地,不意這朋友卻坦然同沒這件事的一般,反向他夫人深深一揖說:我佩服之至。因武太爺是我最欽佩的朋友,他愛什麼,我無有不願意替他辦到的,他現在愛到你房中玩耍,如若我在這裡,萬萬理會不到,幸虧你侍候他,才能請他到此,我心非常歡喜。這句話不知是嘲是諷,還是當真看不穿他們的曖昧情形,作此呆話。

  但武太爺同他的夫人,做了賊終不免虛心一點,所以第二天就相約雙雙逃走了。那朋友失了一個客人,一個老婆,倒也不曾追究。這樣過了好多年,武太爺亡故了,私奔他這位夫人,既不能到他家中去做主人,未免飄零失所,探知自己丈夫,現在湖北做官,因即尋到湖北,但自己那敢去面見他,只可挽人進去遊說,可否潑水重收。她丈夫一聽這句話,非常贊成,說那有什麼不可的道理,本來她應該回到我這裡來的。我自她走開之後,也沒續娶,虛位而待。既然她願意回來,你可通知她擇一個黃道吉日,我這裡著人去迎接她回衙就是。有這丈夫,竟有這個夫人,居然約定日期回去。那天她丈夫在堂上掛燈結彩,又燒紅燭,打發彩輿,迎這夫人回衙。大堂上還貼一副新對,是他自己的手筆。上聯寫『零落雨中花,春夢驚回棲鳳宅』。下聯寫:『綢繆天下事,壯懷銷盡食魚齋』。那時我正在湖北辦礦,故而知之甚細。外間曉得此事的頗少,現在武氏後輩,竟有這般風說,可見前因後果,冥冥中未嘗沒人主持,不過世人有些瞧得見,有些瞧不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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