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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白大塊頭是個何等人物,見此情形,已曉得何奶奶用的欲擒故縱手段,有意不讓蘭舫近身,日後好多敲幾個竹杠。自己恐蘭舫冒失,走往他處,倒反弄巧成拙,因此只得尋些閒話,絆住他的腳跟。無如初次見面,沒話可尋,猛想起他是北京來的,便夾七夾八,問問他北京風景。蘭舫那有心思同她答話,但不睬她又恐她見怪不恭,不得已只可胡亂同她談談。有時看了何奶奶,便答非所問。白大塊頭倒也糊糊塗塗的過去了,何奶奶在旁聽得分明,不免掩口葫蘆。蘭舫見何奶奶笑了,不覺心中大樂,以為何奶奶愛聽北京風景,於是便同白大塊頭,大開講章。一會兒點心送到,乃是三碗雞絲面,各人一碗。蘭舫見點心叫來了,爽興老實不客氣,吃一個湯幹碗淨,吃罷再講,直講到上火時候,將他肚中所有的北京風景,傾倒無遺,幾乎將适才吃的一碗面,也講了出來,實在無可再講,方將談風止住,白大塊頭也聽得筋疲力盡,兩腿酸麻,起來親倒一盅茶,遞給蘭舫說:「陳先生口幹了,請用杯茶罷。」

  蘭舫接了,連稱不敢,又說:「今兒擾府,實為冒昧。我想做個小東,請二位今夜一同出去吃餐大菜如何?」

  白大塊頭生平最考究吃,所以將身子吃得和半條牛似的,現在聽蘭舫還要請她們吃大菜,不由的笑顏逐開,說:「這一來豈不叨擾你嗎?」

  蘭舫也順著何奶奶的口氣,稱呼白大塊頭阿姨,並說這是我禮當孝敬你老人家的。旁邊何奶奶說:「我今兒沒有工夫,阿姨和陳先生一同去吃了罷,我馬上就要回家去了。」

  蘭舫驚道:「這是什麼緣故呢?難道今兒第一遭就不賞我的臉麼?」

  何奶奶笑道:「你又要瞎疑心了,我委實還有正經大事,一點兒不是哄你。你若誠心請我,後來日子甚長,慢慢的再擾你便了,用不著這般急急。你今兒先請阿姨,改日請我,再教阿姨作陪,豈不甚好。現在我時候已至,決不能再為耽擱,一定要回家去了。」

  白大塊頭聽何奶奶打散他們的吃局,心中頗為不樂,鼓著嘴對何奶奶說:「今夜你又有什麼正經呢?」

  何奶奶恐白大塊頭貪吃,打破她的紙老虎,忙道:「阿姨有所不知,你過來我告訴你。」

  白大塊頭依言,隨何奶奶走到房門背後,兩個人先是唧唧噥噥,講了好一會,後來白大塊頭高聲說道:「原來如此,這個果然耽擱不得。倘他先到家裡等你不及跑了,又不知要隔幾時方回。你家中開消,是少不來的,切不可為貪吃一餐夜飯,誤了大局,你快快回去罷。」

  蘭舫聽了,不知何奶奶為的甚事,心中暗覺納悶。又見她二人笑吟吟自房外走了進來,何奶奶在床欄杆上,取下她的套裙穿了,對白大塊頭說一句:「阿姨我去了。」

  又對蘭舫道聲明朝再會,接上去一個眼風,《西廂記》所謂臨去秋波那一轉,把蘭舫看得呆了,兩眼發定,口不能開,也沒回答何奶奶一句話,眼睜睜看她下了扶梯,直到不見形蹤方罷。自己歎了一口怨氣,猛回頭見白大塊頭還在旁邊,又不免自覺難以為情起來,只得叫聲阿姨,我們兩個一同去吃大菜好不好?白大塊頭以為何奶奶去了,蘭舫未必再請她吃大菜,此時聽他又提這句話,不由她适才已失望的滿肚皮快活,重複收回,滿面堆笑,連說很好,現在就可去咧。蘭舫原是一句敷衍話,不意白大塊頭如此老實,一想自己正要問她,何奶奶家中有甚大事?這樣急急回去?在此恐她不肯說,到了大菜館中,不妨細細相問。因也說道:「此時就去甚好。」

  當下白大塊頭也穿了裙,吩咐底下人仔細門戶,自己隨蘭舫一同出來,坐上黃包車,蘭舫本欲帶她到一品香吃大菜,猛想起自己住在那裡,西崽都認識我,帶一個時髦些的女人像何奶奶般的去了,方有場面。帶這大塊頭前往,豈不被他們暗下恥笑,隨換了四馬路一爿大菜館,進去恰有空房間,因教西崽將屏風遮起,免得有人看他們講話。白大塊頭非但飯袋,還是酒囊,要了一大杯白蘭地,呷一口去其大半,骨嚕咽下,滿面春風,笑得那張胖臉宛如一團和氣。蘭舫見了,也覺好笑。看她正在歡喜頭上,便乘間問她:何奶奶家中有什麼事?今兒連大菜都沒工夫吃,就此急於要回去了。

  白大塊頭正等他問這句話,聞言暗道著了,假意歎一口氣道:「陳先生有所不知,她原籍江西,她家老爺本來很有產業,因當了差使,時常出門,回鄉一次,頗費周折,故把產業賣了數十萬現款,帶他奶奶住到上海,皆因上海水陸交通,往來略為便利,這是人人知道的。不過這位奶奶,為人太忠厚了,在她老爺賣產業的時候,沒向他要下些私房積蓄,及至到了上海,無論一個錢的用度,都要等他老爺挖腰包拿出來。若便這老爺規規矩矩,一輩子夫唱婦隨,到也未為不美。可恨她老爺賦性風流,年紀也輕,家中有了這齊齊整整的奶奶,他還心不滿足,不知怎的在堂子內取了一位姨太太。起初住在一起,不過別的東西,越是同氣,愈覺相投,惟有兩個女人,合一個男子,不免終有些兒口舌氣惱。試想一個是良家婦女,一個是堂子出身,那哄丈夫的本領,自然分出高下。

  他老爺輕信了姨太太說話,漸漸的同她不睦,到後來竟將姨太在搬開另住,自己沒晝沒夜的窩在那裡,一月之間,難得回家一二次。這也罷了,最可惡的是她老爺竟將姨太太那邊,當作正式住宅一般,將他自己日用衣裳貴重物件,盡數搬了過去。遇著這位奶奶,又真正是個沒用之人,眼睜睜看著他們搬東西,一點兒不曾攔阻,你想癡也不癡!倘使衣裳物件正這裡,她老爺遇著更換衣服取用物件之時,免不得還要親自回家,如今東西已被他們搬了去,自然連人影兒都不到這邊來了。人不來猶可,就是房飯開銷,她老爺也假癡假呆,不管她的死活,必須她這裡沒錢用了,著人去要,然而沒一次肯爽爽氣氣的付給他,終是十元二十元零零碎碎的一票,腳步也不知賠了多少。日前她家收房錢的來了,拿不出洋錢,打發人到那邊去取,那邊竟回頭沒有,你想氣也不氣。幸虧收的是房錢,倘是巡捕捐,他們比火燒的更急,還肯等你一次沒有,下次再來麼!

  這位奶奶,心中雖氣惱不過,還不願意坍台在那邊小的眼裡,因此自己執意不上那邊的門,卻教底下人去鬧。鬧了幾次,觸惱了那邊姨太太,索性一個錢也不付了,說你們休同我鬧,我身上又生不出錢來,錢都在你老爺身邊,他不付與我何干!橫豎他某日要回家去的,教他自己帶來便了,這裡你們休得再來,有能為你老爺回了家,留住他不放他到這裡來就是。說的便是今夜,何奶奶急欲回去,並不是一定要留住他老爺,會面之後,罵他一頓,出出氣也好的。而且此番賞了面,務必同他立一個章程,每月歸她多少開消,免得再受小老婆的氣惱,豈非是件大事。她深恐回去晚了,她老爺業已到家,見她不在,仍舊去了,後來便不知幾時再肯回來,因此來不及擾你的大菜,就為這個緣故。你還疑心她有別的交接嗎?」

  蘭舫一邊聽她講,一邊連連搖頭,聽罷話,口中嘖嘖有聲道:「可憐可憐!這樣說來,這位奶奶的身世,著實可憐得很。既然她老爺如此無良,自己的境況又這般窘迫,因何不同她老爺宣佈離婚,另外嫁一個男人呢?」

  白大塊頭道:「原是呢,我也曾勸過她這句話,她說拋夫再嫁,顏面攸關,吃虧便是便宜。與其抛頭露面,倒不如忍氣吞聲的好,所以她倒並無改嫁的心思。」

  蘭舫道:「這樣她也未免太固執了。日常受氣,豈不把身子遭壞嗎!」

  白大塊頭道:「為此我也勸她不可悶在家裡,寧可丟掉幾個錢,出去散散心,豈不比日後弄出病來,花了錢買藥吃的受用。所以我常陪她出來,看看戲,聽聽書,昨兒也為看了戲,才得同你相識,你倒還應該謝謝她老爺那個小老婆,若非此人惹她動氣,她安安穩穩的住在家裡,管教你踏破鐵鞋無覓處呢!」

  蘭舫聞言,也想到自己身上,覺白大塊頭講的話,果然一點兒不錯,倘若何奶奶夫婦和好,我又怎得同她相識的機會,可見內中著實大有緣分。現在何奶奶雖然怕丟臉,不肯拋夫改嫁,但她正缺乏錢,使我只消手頭略寬一些,定可將美人的心,賣她回來。想到這裡,得意非凡。看大塊頭酒杯中早已空了,知道她酒量不弱,索性命西崽開了瓶白蘭地,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左一盞右一盞,喝得面紅耳張,醉飽方休。出來時候,蘭舫問白頭大塊頭:「何奶奶明天可到你處?」

  白大塊頭道:「那卻說不定,也許她今兒來過,明天不來了。」

  蘭舫道:「阿姨,拜煩你明天替我跑一趟,請她飯後三點鐘,務必到你府上會我。因我聽你說她今兒回家,同她老爺辦交涉,不知辦得怎樣了,很覺放心不下,一定要問問她的究竟,始可定心,種種拜託阿姨,千萬不可失我約的。」

  白大塊頭點頭稱好說:「我替你陪腳步,日後你怎樣請我?」

  蘭舫笑說:「再請你吃一頓大菜好不好?」

  白大塊頭也笑道:「一頓不夠,極少須吃十頓。」

  蘭舫道:「別說十頓,就一百頓也可遵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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