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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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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玲瓏初識小松,本打算和如玉兼收並蓄,無分畛域,不意為日既久,從中居然分出高下,他愛如玉本是愛他面首,現在這小松風度翩翩,實與如玉不相上下,而且家資百萬,尤比劉道台富有,如玉不過是一個唱戲的,怎能和他們相提並論。比較之下,覺得小松一個人具有如玉、劉道台二人之長,前遭她既為著如玉,甘心將劉道台割棄。這番為了小松,豈有不願意將如玉丟棄之理,因此漸和如玉趨於冷淡的地位。在先她約小松,不敢到自己家內,都在外間相會,現在無所顧忌,公然招他來家。家中一班下人,原順著主人的意旨,見主人得新忘舊,對待如玉日見淡薄,他們上行下效,見了他也陰陽怪氣的,不甚理睬。 如玉好生納悶,苦的無處申訴,可以出這口悶氣。見吳奶奶倒還依前照舊,夜夜風雨無阻的高坐包廂,看他做戲,便欲將這件事告訴她聽聽,請她評一評其中的是非曲直。有一夜如玉下臺甚早,換了衣裳,即掩在戲房門口,看吳奶奶將面前的金鏡粉紙類匣等零星物件收拾好了,似欲動身模樣,急忙趕到前臺扶梯口,恰和吳奶奶劈面相遇。吳奶奶見了如玉,輕啟瓠犀,微微一笑,也不做聲,低頭便欲下樓。如玉忙說:「奶奶慢走,我有一句話意欲與奶奶談談,不知奶奶暫時可有空閒?」 吳奶奶聽說,即忙止步,又對如玉笑了一笑,柔聲道:「不知少爺有什麼話,我原沒甚要事,就到你那邊公館中去講好不好?」 如玉搖頭道:「那邊恐有未便,我們換一處罷。」 吳奶奶踟躕道:「這倒難了,舍你公館之處,惟有我家,不知少爺可厭我家地方齷齪,可肯去呢?」 如玉喜道:「奶奶何必太謙,如蒙奶奶看得我起,許我瞻仰貴府,那有不願之理。」 吳奶奶聽罷暗喜,即與如玉一同下樓,坐上包車,如玉也坐車相隨,兩部車不即不離同到吳公館。吳奶奶下車,笑向如玉道:「我有一句話,請少爺不可生氣。你的包車可否打發他先回去,因恐停在這裡不便之故。少停少爺回府時,不妨教我車夫相送。」 如玉連稱使得,即命車夫拖了空車先去,自己跟隨吳奶奶到她房內。吳奶奶又悄悄叮囑娘姨,命她守在大門口,說老爺雖不常到這裡來,也許有剛巧在這要緊關頭上回來的事,你趕快揚聲報信,別讓他碰見了,惹出禍來。娘姨領命自去。吳奶奶即將下身系的玄色野雞葛套裙解下,露出水灰色中衣,窄窄金蓮,約在四寸半左右,穿一雙白洋布襪,緊緊裹著雙足,不露一點皺痕。下著玄緞挖嵌妃色絲搶緞的小腳鑲鞋,盈盈貼地,儀態萬方。上身穿一件墨綠絲絨夾衫,湖色緞帶鑲邊,蜜色素緞夾裡,內襯白地紅條的細洋布小衫,影白色袖口花邊。雪白的手腕上,帶著一隻湖珠手鐲,一隻金手錶。手指上兩隻大金剛鑽戒指,閃閃發光。真的是油頭粉面,寶氣珠光,所惜年華略大,額角上隱隱露出幾條皺痕,然而秀色撩人,風貌不讓少女。 如玉往日雖和她見過多次,但都是草草一望,並未細細賞鑒。今番一室相對,房中那盞電燈,又異樣光明。吳奶奶親自動手,倒了一杯茶送到如玉面前,叫一聲少爺用茶,說時秋波送睞,媚眼橫飛,把如玉引得心頭突突亂跳。接了茶,呆呆只是發愣,將自己今夜誠誠心心奔到這裡,打算告訴她的偌大說話,一時忘得乾乾淨淨,眼望著吳奶奶做聲不得。吳奶奶拖過一張凳,貼緊著如玉坐定,嬌聲說:「少爺,你适才在戲館中對我說要講一句話,不知是什麼話?現在可以告訴我。」 如玉聽了,如夢初覺,即將茶杯放下,把玉玲瓏近日十分待他冷淡,連一班下人也非常放勢等情,和盤告訴了吳奶奶,並問她可知內中存著什麼意思?吳奶奶聽了微微一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你大概曉得我已許久不和她在一起了,她近來所作甚事,你還不知,我如何知道。雖然外間有人說她什麼什麼,但都是捕風捉影之談,不能當作事實。大約你二人要好太甚,也不免常有氣惱。從來夫妻吵鬧,一大半為著恩愛上發出來的,你豈不知。至於下人們都是蠢材,他們曉得什麼,說話中得罪人,原不能免,何必小題大做,真當那裡存什麼意見呢!」 如玉搖頭道:「這不是要好的吵鬧,要好吵鬧,或者管男人不許拈花惹草,或者教男人不可浪費錢財,那才是要好的吵鬧。現在她見了我,有時睬也不睬,望也不望。問她為何緣故,她便要豎起雙眼,尋我的事。雖在極歡喜的時候,見我去了,立時板起面孔,不聲不響。待我走時,她又笑顏逐開,歡天喜地。這不是厭惡我卻是為何!」 說時,歎了口氣。如玉接著又說:「奶奶,你方才說什麼外間有人講她什麼什麼,究竟說她什麼呢?」 吳奶奶笑道:「那不過一句譬方的話,沒有什麼意思。你正在不高興頭上,也不必問他了。」 如玉見她吞吞吐吐,知道必是一樁重要的言語,更嬲住吳奶奶盤問。吳奶奶被逼不過,只得正色說:「並非我不肯告訴你,實由你們二人素日情逾夫婦,就是眼前暫有不和,一定沒幾時就要和好的,我們旁人誰不望你人兩口兒和好,兼之我與那邊奶奶又是要好姊妹,外間這種不中聽的閒話,原用不著告訴你們。現在你既這般問我,我若不告訴你,又恐對你不住,如若告訴了你,恐將來你與她要好的時候,和她談及此言,又仿佛我背後講了她的壞話一般,豈不有傷姊妹情分。所以教我也難得很呢!」 如玉見她仍不肯說,又苦苦央求說:「好奶奶,多謝你,告訴了我罷,我並不是要你說她什麼。實因聽了你一句話頭,便覺耳朵癢癢的,不聽完,很覺難受,所以求你告訴我,免得我耳朵發癢。聽過之後,我決計把他忘了,只不沒有聽過這句話一般,以後永不放在心上,也決不告訴別人。倘你不信,我還可發一個誓。如我日後不遵今日之言,將你吳奶奶今兒告訴我的話洩漏於人,罰我天誅地滅何如?」 吳奶奶聽他說到這裡,也顧不得再避嫌疑,慌忙用手掩住如玉的口,說:「我不過是一句戲言,你如何認真發誓。現在我願意告訴你了,你也不許再賭神罰咒。」 口中這般說,那一隻掩如玉嘴的手,並沒放鬆,而且反把那一隻手搭著了如玉的肩膊,一手仍緊緊按住如玉的口不放。如玉非但不能回話,連呼吸也不得自由,心中好生著急,即忙舉雙手執著吳奶奶的手,用力掙脫。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忽聞娘姨在樓下高聲喊叫道:「外面叩門的可是老爺嗎?等一等,讓我開了火出來開門。」 吳奶奶聞言,不覺一怔,那兩隻手不知不覺的松了下來。如玉也吃一驚。吳奶奶低低囑咐他別慌,隨我來。一面伸手攙了如玉的手,走到扶梯頭上,指點他道:「你由扶梯下去,向右手轉彎,那邊有個小天井,走過去便是廚房,車夫睡地裡面,此時大約尚未安睡,你教他開後門讓你出去,到明天飯後三點鐘時候,你再到我這裡來,我可以把适才和你說的那句話兒通盤告訴你知道。如你明日失我的約,以後我也永遠不告訴你了。」 說著又用力將如玉的手捏了一捏,始輕輕放下說:「你可記得?」 如玉一邊走,一邊答應說:「知道的,決不失約。」 走到樓下,已聽得前門開門聲間。如玉急急奔入廚房,果見車夫和衣橫在板榻上,把車燈中餘下的烊燭,點在枕頭邊小凳上,手中拿著一本小書,口內哼哼的打著江北腔,不知在那裡念呢,還是在那裡唱。見了如玉,慌忙坐起,他在玉玲瓏處已見過如玉多次,本是相熟的,此時他聽得前面叩門,知這主人來了,如玉避到他處,便嘻皮笑臉,拍拍自己的板鋪說:「少爺請坐。」 如玉那裡肯坐,說:「你快快替我開了後門,我出去了。」 車夫聽說,並不就走,反嘻嘻的笑道:「少爺要我開後門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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