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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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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姨道:「我也把你說的話轉告訴她聽了,她說你既然病重,至於不能動筆寫信,又何以能入學讀書?問你這學堂是否附設在病院中的?不知叫甚名目?」 美士聽了,暗道:阿喲,這句話我适才並沒照顧前後,卻被她挑了個眼去。一時張口結舌,回答不出。娘姨微微一笑,又道:「奶奶還教我問你,從前你在上海的時候,還沒娶少奶奶,這回到東洋娶了親,為甚不下張請帖兒,請我家奶奶呷一盅喜酒,難道這點兒交情都夠不上嗎?」 美士聞言,不覺跳將起來道:「此話怎說?我並不曾告訴你在東洋娶親,況我委實也沒在東洋娶親,你為何無緣無故冤枉我這件事?」 娘姨笑道:「你少爺既然沒在東洋娶親,剛才我來的時候,陪你一被窩睡的那個東洋婦人是誰?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並沒冤枉你……」 美士聽了,不禁又面紅耳赤,無言可答。娘姨又道:「奶奶說的,她在你臨走的時候,曾教我千叮萬囑,勸你到了東洋,必須要入學堂讀書,努力向上,更教你不可和下處女相搭,這幾句話大約你還沒有忘記,你為何一句都不聽她,在東洋非但不肯讀書,還將銀錢浪擲,弄得一塌糊塗回來,詐說害病,這些話如何蒙得了她。」 說罷又道:「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相與了這外國女人,還將她帶回上海,給她觀看。我奶奶和你有甚仇恨,你公然學那諸葛亮三氣周瑜和故事,想氣殺她,問你可對得住天地?虧你還開得出這張嘴,向她借錢。她說有錢寧可做好事賑濟饑寒,決不給你分毫,勸你早些休了這條念頭,從今以後,你也不必再去尋她,她也永不再來理你,彼此一刀兩段。若你自不知趣,還想去惹她的話,她可要告訴老爺,重重辦你吃幾年官司,教你須要小心著。」 說罷也不等他開口,大踏步走了出來,回去覆命。 美士呆若木雞,半晌不能言語。他還不知娘姨已去,定了定神,說:「姆姆煩你回去對奶奶說,並不是我欺蒙他,實因我自己有一種難言苦楚。」 說時不聽得有人答應,抬頭一看,不見娘姨,方知她已去了,不覺懊喪萬狀,長歎一聲,倒在椅子上,心中好生後悔。第一不該省房錢,理應教那婦人分房居住,不被娘姨看見,也不致惹出這樁禍事。還有自己在東洋時太沒腦子,念書不念書還在其次,倘能不時寫封信,假造些讀書用功的言語,哄哄無雙,也不致被她銜恨到這般地步。婦人究不及男子開通,只消時常在她面上下些騙工,背後不論你怎樣的無法無天,不聽她說話,她可一輩子當你是個好人。如有一樁事被她結毒,就不免永遠存在心上,難以撇開。現在她既已結著這幾樁怨毒,加以我的秘密又被她看破,若欲挽回,大非容易。不過無雙年老色衰,並無可戀,所以令我耿耿不忘的,只有金錢二字。我此時所缺的也是此物,若說美色,老實說,憑我的豐貌,一登舞臺,何愁沒許多大家豔姬,富室嬌娃,向我贈香擲果呢。一個人正在呆想,那東洋婦人,已吃罷早膳回來。美士見了她,便覺惹氣。暗想我很好一注小財,可為你身上耽誤了。那婦人見美士有不悅之色,即忙拖著鞋皮,疾行幾步,伏在他椅子靠背上,柔聲道:「寶貝你為甚不快活?」 美士不答。那婦人又把雙手壓在美士肩胛上,重說一句。美士歎了一口氣道:「說他怎麼,我不快活就為著你。」 那婦人驚道:「我又沒得罪你,你為何不快活?」 美士道:「並不是你得罪我,實因昨天我父派來的朋友。你也曾見過他的,回去告訴我父,不料我父為人十分頑固,他說我是中國人,不能和外國人攀親,仍要我與從前那個女子結婚,如我不答應便不許我進門。你想他們將我由東洋哄到上海,依前強逼我幹那不欲意的事,教我惹氣不惹氣呢?」 他說這句話,便是伸一隻後腳,想將那婦人趕回東洋,自己好挽一個人到無雙處懇求,說已遵從命令,與這婦人拆開,請她顧念前情,重圓舊好之意。那婦人聞言,好似當頂門澆下一桶冷水。她面上本撲著很白的粉,此時竟由白中泛出青來。兩隻手也不再擱在美士肩上,不知不覺的縮進袖管裡面,攤開一隻大袖,哭喪著臉兒,說:「這便怎麼處?你我再回東洋去罷。」 美士搖頭道:「這句話談何容易!回東洋也要盤費,設如你一個人回去,盤纏倒還有限,倘要兩個人同走,船錢既加上一倍,而且我到了東洋,那裡欠的下處錢,也要向我討取,將來日用開銷,也不能不預先籌備,看來極少非千金不可,這筆錢務必在我父處出產。但他此時正恨我不聽他教訓,料他決不肯拿出錢來給我花用,如何是好?」 那婦人低頭無言。美士又道:「我現在卻有一個權宜之法,不過須得難為你一些兒,不知你願意不願意?照我看來,與其兩個人伏在這裡,窮餓而死,還不如依我計較辦理為妙。」 那婦人問是什麼計較?美士道:「我想你行李帶得太多,內中一大半是用不著的東西,拖來拖去,很為累贅,不如把來賣了,得來的錢,足夠你一人回東洋的盤費。你我兩人預先約定,在東洋某處相會。你先趁船回去,我再托人哄騙我父,說我願意聽他的教訓,求他許我回家。到了家裡,慢慢的再設法偷他幾萬銀子,乘其不備,趁輪船逃往東洋,和你相會之後,就在東洋成家立業,一輩子永不再回中國,豈不甚美。」 他自以為這一片話說得很是圓轉,那婦人一定中他之計,只消她一到東洋,就不怕她再來尋我。不意那婦人也頗狡猾,她第一次誤落美士的圈套,就是狡猾太甚之故。她在東洋見美士舉動闊綽,相貌出眾,像煞富家子弟,故被美士一番鬼話,便滿心想由下女資格,一躍做一個富這少奶奶,歡歡喜喜,傾家跟著他來到上海。繼見美士上岸之後,便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怕見人的模樣。說話也隱隱約約,遊移不定,心中頗為懷疑。那婦人如今聽得美士叫她一個人先回東洋,早已估出他是欺騙手段,不覺勃然大怒,厲聲道:「你要我先走嗎?這卻萬萬不能。你既和我同來了,非得同去不可。我也不指望你哄父親幾萬銀子,若沒盤費,就窮餓在上海亦可,要死兩個人同死,要活兩個人同活。你父親容你不容你,我不知道,我只認得你,你答應娶我,我便是你的人。你到那裡,我也跟你到那裡。你若存壞心,想半途丟棄我,我老實先通知你,我是外國人,有領事保護,將來不怕你不償還我的損失。」 美士聽了,頗為吃驚,暗說了不得,這是國際交涉,如果真個被她小題大做起來。我前案未了,更加上這一案,可准的一輩子不得出頭,萬萬使不得。若拖著她這一個婦人,卻又是一生之累,只恨自己不該貪一時之便宜,惹終身之大患。左右沒法,只可賠笑臉道:「好奶奶,你莫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存什麼歹意,委實是樁妙法。你既不贊成,就此作廢何妨。」 說時又把她兩手從袖管中拉出,牢牢握著,那婦人方始一笑。自此美士死心塌地,不敢再存拋棄這婦人的念頭。在旅館中又住兩天,不見無雙處有人派來,知道這條腳路已完全斷絕,沒甚希望。又見存錢一天短似一天,知道再不設法,可就要當真窮餓死了。於是想起包打聽阿珊教他的法兒,先變易姓名,在法界或是南市登臺串戲。這時候上海新劇家愈產愈多,民瞑社一處不敷安插,故而法界南市都有這種不倫不類的新劇社設立著。 美士看南市新劇社營業不振,將次閉歇,自己不願和他們一同坍台。法界的民醒社因男女合演,生意頗為發達。美士打聽得其中頗有幾個老朋友在彼做戲,便托人向開戲館的商議,說願意特別減價,薪水從廉,到他那裡試演一月,再定身價。那開戲館的也知美士演戲卻還不劣,不過他這爿戲館,全仗男女合演四字號召,並不在乎做的人好歹,有時弄些糖果玩具作贈彩,哄騙一班貪小便宜的人前去看戲,目的與別處不同,起初恐美士敲他竹杠,辭卻不要,後來聞得薪水隨他開發,方始應允。美士大喜,更名胡媚,先行懸牌。又因旅館中房飯錢太貴,便在法租界借了所一上一下的住宅,和那婦人同居,以便出入。日間在家操作,晚間上臺做戲,頗為困苦。他自己以為暫時雖然受些磨難,應了古語「豪傑生來運不通,沙灘無水困蛟龍」,日後若被我勾搭著一個富家婦女,也可接他兩句,叫做「有朝一日春雷動,得遇風雲上九重」。 他雖存心如此,無奈那婦人將他管得很嚴。若欲勾搭別個婦女,頗為困難。幸虧這民醒社做的戲不倫不類,那班看客也七零八落,上等女客百無一二。美士眼界過高,看來看去,沒一個當他意的。倒是後臺幾個女新劇家,頗有屬意美士的。但美士素知這班女劇員各有主顧,若一染指,不免惹動醋海風波,只恐怕連飯碗都保不住,只得安分守己,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做了多時戲,竟沒有鬧出甚麼笑話。有班不知底細的人,以為他吃了一遭苦,竟把脾氣變好了,可謂皮毛之見。這些都是閒話。列位看過前書,大約都記得,在下從前表過,新戲館中時髦婦女極多,緣何又說民醒社沒有上等女客?內中也有一層緣故,皆因美士鼎盛時代,新劇家如裘天敏、王漫遊等都還未露頭角,及至美士逋逃海外,裘、王二人,乘時崛起,女界中都當他兩個是當年的潘安、衛玠一般,爭欲一承色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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