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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一面說,一面爬起來,走到梳粧檯前,慢騰騰拿起那瓶藥水,揭了瓶蓋,張開大口,作勢便要灌下肚去。熙鳳當他認真尋死,不覺嚇了一跳,慌忙縱身上前,將他手中的藥水瓶,搶來丟在地下,跌成粉碎,口說:「你瘋了嗎?為這點事,也犯不著尋死。誰教你在外拈花惹草,若教你親眼瞧見我同別的男人在小房子內說笑調情,問你生氣不生氣?你自己不想想,自己作了這般錯事,怎樣對得住人,倒反要尋死作活,難道你死了,丟我一個人在世,就可對得住我了嗎?」

  說著哭了。義和也哭道:「並不是我有意欺你,實因一時之誤,适才已對你說過多次,無奈你始終不肯饒我,教我沒了你,如何做人,只得走這一條死路咧。」

  熙鳳道:「你這人大約是癡的,請問你沒有認識我之前,難道不過日子的麼?」

  義和道:「那就叫此一時彼一時。」

  熙鳳道:「由你說罷,誰來信你。現在時候不早,姑且讓我弄飯來吃了再說。」

  義和見她火氣已退,但熙鳳素有一種冷灰裡爆出熱火來的脾氣,因此不敢再提這些話頭,挑動她的怒氣。吃罷晚飯,推說明兒有事,須得早起,一個人先自睡了。後來熙鳳也上床安睡。次日天明,兩人歡歡喜喜,竟和沒有昨兒這件事的一般。據說夫妻反目,晚間有個和事老出場排解。不過這和事老姓甚名誰,至今還未曾有人調查明白,大約熙鳳、義和二人言歸於好,也是此老之力。這邊義和等雖然和好,可憐秀珍回家,卻大大的受了她父親一頓埋怨。她從仁壽裡小房子中逃出後,急急雇一部黃包車坐了,預備行到她那個小姊妹家換了素服,再行回家。

  不意半路上恰巧撞見了她的父親。兩部車對面相逢,閃躲不及,秀珍慌忙別轉頭,想避開她父親的眼光,待黃包車拉過頭,便可了事。豈知如海眼睛素極尖利,見黃包車中坐著一個少女,胸前衣服破碎,仿佛是她女兒模樣,心中早已懷疑,車至臨近,又見來人忽然別轉頭去,故意不讓他看見面目。如海是何等角色,胸中早有幾分明白,見她有意規避,偏要看她一看。兩車雖已擦過,仍命拉車的掉轉方向,趕上黃包車和她並駕齊軀。秀珍自知難以脫逃,只可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爹爹。如海圓睜兩眼,對她上下身看了又看,一語不發,命包車重複掉頭而去。秀珍見他去了,心頭兀自突突跳個不住,忙教拉車的快跑,到了小姊妹家門口,付過車錢,恰值那姊妹由裡面出來,見了秀珍猛吃一驚說:「你怎的衣裳這般破碎?和誰打架來的?」

  秀珍不便實說,信口答道:「适才在六馬路小弄堂口,遇著幾個流氓,雖沒被他們搶了東西去,衣服卻被撕破了。」

  那小姊妹名喚阿毛,也是個招蜂引蝶的能手,聽秀珍說話隱隱約約,口內雖不明言,心中早已會意,陪著她同到裡面,換上素服。阿毛留秀珍吃了晚飯回去。秀珍因在路上遇見如海,料定回家必有說話,腹中懷著鬼胎,不敢久留,便辭了阿毛,回轉家中。那時如海還未回家,薛氏問她哪裡去來。秀珍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回說:「因有一個小姊妹,明兒要出閣了,我買了幾件東西送她,順便道聲賀,不意她家一個娘姨素有瘋病,今兒舊病復發,把我的衣裳都撕破了,真是晦氣。」

  薛氏聞言,不住對她身上瞧看,問她破在那裡?又道:「阿喲,你身穿重孝,怎好到喜事人家去,怕不被人家嫌忌嗎?」

  秀珍道:「我也想到這層,可巧另有一個小姊妹,借了我一身綢衣沒有還,我便先到她家,換了綢衣前往。撕破的便是那件,若撕了這件布的,所值倒還有限。偏偏撕了那件綢的,豈不可惜。」

  正言時,忽聞樓下有人大聲問娘姨:「大小姐可曾回家?」

  卻是如海來了。如海上樓,見了秀珍,陡然把臉一沉,厲聲問道:「你适才在哪裡幹的什麼事?問你多大一個人兒,可有尊長放在眼內?方才你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死了祖母的人,該穿不該穿?不但如此,而且胸前都被人撕破了,袒著胸膛,招搖過市,成何體統!我近來在外間,很聽得有人提起你們姊妹倆的大名,你莫要自以為歲數大了,我不能打你,須知女兒還是我的女兒,我要你怎樣便怎樣,你若再這樣的放肆下去,老實說,我就處死了你,也沒有人敢治我什麼罪名。」

  秀珍還未分辯,薛氏已聽得不耐煩起來,怒聲叱道:「好不要臉的話。女兒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要你處死?況且女兒也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生的,處死一句話,也沒這般容易。你問她穿的什麼衣服?我先要問你,可知她出去為著何事?能穿素不能穿素?就是胸前撕破,也有撕破的來歷,豈有一個好端端的女兒,自己肯把衣服撕破之理。虧你往日還自誇是個有場面有閱歷的人,今日不問情由,一味咆哮,只知欺侮女兒,說來豈不丟人。」

  如海怒道:「你休護短。你說她不穿素有來歷,就請你把來歷講給我聽。」

  薛氏便把适才秀珍所說的話照樣講了一遍。如海聽了搖頭道:「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一定是你母女兩個狼狽為奸,另有什麼計較,休想哄得過我。」

  薛氏聽說,勃然大怒道:「放屁!什麼狼狽為奸,誰使什麼計較?你見我母女幹了什麼壞事?輪到你胡說亂道。」

  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撲上前,便要打如海的耳光。如海眼明腳快,見她來勢不善,不待她近身,早已抱頭鼠竄,逃往樓下,一個人坐在客堂中嘔了幾口悶氣。暗想薛氏這般潑辣,動不動出手打人,我近來股票營業連遭虧折,大約是被她打失了紅運所致。想到這裡,不禁又憶及邵氏為人,何等溫文,比較薛氏,天差地遠,只可恨她不守規矩罷了。往日我受了薛氏的氣,還可向她訴訴苦,如今她已落髮,做了姑子,自己的委屈,也沒處申訴。又想起邵氏出家以來,自己因一時之憤,不曾勸她回來,也沒到尼庵中望她一次,雖是她自作自受,但自己和她一年多夫婦之情,未免有些兒對她不住,又想到自己買橡皮股票,蝕了這許多銀子,雖有一百箱土的假棧單,支持局面,如若股票市面永不回復,將來作何了局。一念及此,冷汗遍體,一個人胡思亂想,越想越覺沒趣。看看表上已有八點鐘光景,便喚松江娘姨出來,問她晚飯可曾預備。

  松江姨娘回說沒有,如海背剪著手,在客堂中踱來踱去,很沒意思。忽然車夫傳進一張請客票來。如海自老太太故後,守著孝謝絕應酬,久已無人請他,見此頗覺奇怪。接過一看,見是張一品香大菜館的請客票,背後還寫著幾行細字道:足下事親守孝,弟等本不敢奉邀。惟今日適琢渠兄南旋,弟等在一品香設筵為其接風,足下亦琢翁朋友之一分子,論友誼則足下似應列席。苟足下而必欲克盡孝道者,則弟等亦弗敢勉強也。下寫著伯宣、文錦等許多名字。如海看罷,不禁笑將起來道:這種不尷不尬的說話,只有文錦說得出,條子一定也是他寫的。此番琢渠回來,料必得了什麼差使,故而他們這般巴結著他。自己的守孝,本是浮文,豈可為他耽誤了正事。當下便命車夫點燈,拖出包車,坐到一品香,見了琢渠先與他握手問好,又問他方四少爺可曾同來?琢管道:「四少爺因他老太爺吩咐說,近來為政治上關係,和一班革命黨結下怨仇,有些人要暗算他的家屬。上海又是革命黨的聚處,故把老四留住在京,不許再到上海。我因這件事關係太重,故也未便相強,只可一個人先回來了。」

  說罷,又道:「如翁太夫人故世,弟在北京,未得消息,捨下乏人主持,因此失禮,很為抱歉。」

  如海連稱不敢。文錦從旁插口道:「你們兩個別客套咧,快點菜罷,客已齊了,再讓你兩個敢豈抱歉下去,豈不教別人肚子裡鬧饑荒麼!」

  如海笑道:「老魏真是個餓殺鬼,不論到什麼地方,都是他第一個嚷肚子餓,怪道他身了吃得這般肥胖,我很納罕,緣何他家姨太太,沒被他身子壓扁了。」

  琢渠笑道:「想必壓的人多,故把筋骨練結實了。」

  文錦笑道:「莫非你也壓過的嗎?」

  琢管道:「這個萬萬不敢。」

  聽的人一齊笑了。如海笑著點了菜,彼此不分賓主,隨意坐下。席間互約各不叫局,以便清談。吃到十點多鐘,才各分散。琢渠回轉家中,賈少奶正在吸煙,琢渠便在她煙榻旁邊站了一會。賈少奶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顧自己裝煙抽吸。琢渠好生不悅,歎了口氣道:「鴉片煙原是解悶之物,別人吸煙,都有一定的時候,或是飯後,或是臨睡,從沒有睜開眼睛抽起,直抽到闔眼,還不肯放手的。人家出了一兩個月遠門回來,你也沒半句說話,也不交代交代家中有無事故,也不問問我路上情形,竟和陌生人一般,睬也不來睬我,自己只顧吸自己的大煙,還像什麼夫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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