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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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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聽他又提起這句話,有如萬箭穿心,禁不住淚如雨下,咽喉中好似被什麼東西堵著,張口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海見此情形,心中得意非凡,搖頭晃腦的道:「如今你還有何說?往日你這張嘴很利害,今兒怎的不開口了?我也沒工夫同你多說,請你今夜睡在床上,自己想想明白,究竟我冤枉你沒了有?」 說著又呵呵一陣狂笑,走了出去。邵氏悔恨交作,怨苦填胸,哀哀痛哭了一會,想起如海這般無良,處處不留餘地,自己並未幹甚壞事,他竟信口誣衊,任意輕褻,究竟一個女子須仗丈夫相信,方能相安度日,他這般猜疑,焉能隨他終了。只恨自己當初一著之差,至今後悔無及。想到這裡,便欲自尋短見,了卻殘生,免得再受他的欺侮。又一轉念,自己一死原不足惜,李氏年高抱病,教誰贍養,自己又萬萬死不得。但如海如此無情,我不知道他,倒也罷了,既已識破他的面目,如何再能跟他度日。若說改嫁別人,卻又大乖素願,更不免被如海說一句現成話。只可還我本來面目,婆媳二人,相依過活。不過今我已非故我,當年還是清清白白的,此時已多一重痕跡,死後何以對亡夫於地下。一念及此愧汗遍體。想到淨修當日,亦與我同一境遇,大約都是前生夙孽所致。她如今皈依佛門,懺除孽障,我何不也學她的樣,削髮為尼,長齋繡佛,有何不可。 她這夜並不安睡,回腸九轉,思來想去,覺得只有出家一條路,最為妥當。主意既定,愁苦頓忘,次日清晨,取一柄剪子,藏在身畔,往長壽庵中。那時淨修正帶著一班尼僧做早課。邵氏也不招呼她,一腳走到李氏房中,李氏見她清早就來,面有淚痕,驚問所以,邵氏把如海和她淘氣之事說知,卻把自己立志出家一節瞞過。李氏好生愁悶,勸她以後不必再來,我在這裡,有淨修師太照應,可以無慮,你萬萬不可任性,必須依從少爺的意思才好。邵氏也不做聲,待淨修做罷功課,進來見了邵氏,笑說今兒新奶奶來得怎早?邵氏含糊答應,私把淨修招到僻處,悄悄將如海待他不良,自己意欲削髮從她修行等情告訴了,淨修聽了,連連搖手道:「這個如何使得!你卻比不得我。我當時已沒人把我當人看待,山窮水盡,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不過暫時和少爺不睦,日後自能和好,決不可存這個念頭,絕自己的後望。」 邵氏見她不允,更不多言,推說更衣,走到床後,戰戰兢兢,摸出剪子,心一橫,就把萬縷青絲,一齊剪斷。剪斷之後,一陣心酸,不禁放聲大哭起來。淨修聞聲上前一看,嚇得魂不附體,連連頓足道:「新奶奶怎的這般想不開?如今如何是好?」 李氏驚問何事,淨修高聲回答道:「新奶奶把頭髮剪下了。」 李氏一聞此言,急得從被窩中直躥出來,不意她腦傷未複,猛覺一陣頭眩身子向橫裡一倒,從床上直栽至地下,頓時暈了過去。淨修慌忙喚進幾個佛婆,將李氏攙扶上床,用開水灌救。一面多方勸說邵氏回家。邵氏那裡肯依。這邊李氏已被眾人救醒,她也不說什麼,只把兩手握著拳頭,捶自己的胸膛,口拉著寧波腔,哭她的兒子。淨修急得無法可施,只在房中團團旋轉,口念大慈大悲廣大靈感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忽然走到邵氏面前,雙膝跪下道:「我的好新奶奶,你饒了我罷。你若不回去,你家少爺向我要人,教我怎樣回答?」 邵氏見了,心中十分不忍,慌忙將她拉起道:「師太休得如此,少爺不能向你要人,他又沒把我交待你。他若來時,自有我出場同他講話,決不拖累你便了。」 淨修見她固執,暗想只有教如海自己來接她回去,別無他法,即忙一個人奔到錢家,如海才起身洗面,見了淨修說:「師太清早起,來此則甚?」 淨修上氣不接下氣的將邵氏到她庵中剪了頭髮等情說知,如海聽了,反和沒事的一般,哈哈一陣大笑道:「她想把做尼姑這個題目挾制我嗎?很好很好。我昨兒已答應她自由,她愛怎樣便怎樣,拜煩帶你一個信給她,教她以後也不必再進姓錢的門了。」 淨修不防他說出這幾句話來,頓時心中大怒,很替邵氏不平,暗想這種沒情義的男子,理該早些和他割絕了才是。當下氣憤憤的回到庵中,對邵氏道:「你就在這裡住下罷。」 又向李氏道:「你也不用哭了,你家這位姑爺,簡直不是個人。」 接著把自己去見如海,如海所答的話說了,這種人決不能靠他過日子,請你們安心住在這裡,三餐淡飯,總有得吃的,何必到他那裡吃葷腥受氣惱呢。李氏也無別話。自此以後,邵氏便在長壽庵中住下,披著一頭短髮,跟淨修吃素念經。 李氏有淨修請的醫生替她醫治,腦傷也日見平復,漸能起床。婆媳兩人,安居無慮,比在錢家時快活許多了。錢家少了個邵氏,最得意的便是薜氏。她屈指計算邵氏進門未及半年,居然被她一手推出,暗暗佩服自己的妙計。如海雖有些兒留戀,被薛氏屢次譏諷,也就不敢放在心上。他兩個女兒,對於邵氏,有無都不在意,不過秀珍自老太太死後,至今鬱鬱不樂。她也不是傷痛祖母,卻為了老太太一死,照例穿孝,不能將她新制的幾件時髦衣服,炫耀出來,心中十分不快,暗暗抱怨老太太,怎的早不死遲不死,偏偏死在這個當兒。 因她此時在民瞑新戲館,另外又相識了一個少年,卻不是唱新戲的,乃是一個新劇家的朋友。他因有朋友唱著新戲,每天以探望朋友為由,混入後臺,再由後臺太平門中掩入前臺看白戲。遇著收票的來時,便躲在男廁所中,假充小便。因此雖然天天看戲,卻從沒花過一個大錢。秀珍卻因心愛裘天敏,故也每天到民瞑社看戲,意欲和天敏交一個朋友。不意天敏此時,正一心一意注重在媚月閣身上,無暇及她。秀珍枉費心機,好不失意。可巧這個看白戲的朋友,見她年輕貌美,濃裝豔抹,當她是個大家閨秀,不覺癡心專注,饞眼橫飛,拼命的上前勾搭。秀珍看他,雖沒天敏風流,卻還不討人厭,天天相見,未免有情,居然一言而合,由那人在六馬路某處找了一間小房子,兩個人時常在彼相會,真個心如火熱,恩愛非常。 那人還有一個管束,每夜遲至十二點鐘,必須歸號。據他自言,因父母家教很嚴,不敢違背,秀珍也未便相強。不道一月未滿,老太太一病身亡,秀珍穿著孝,兼在初喪期內,如海不許她出外,秀珍好生不樂。又因她素日濃妝慣的,現在穿著素服,只可簿施淡掃,對鏡一照,面目頓改,自覺羞見那人,在家如坐針氈,好容易熬過了三七二十一天,急中生出一個主意,私把幾件綢緞衣服,包了一小包,命松江娘姨送到一個小姊妹家,只說借給她吃喜酒穿的。自己乘人不備,偷著由後門逃出,徑往那個小姊妹家,脫下素服,換上綢衣,畫眉勻粉,打扮定當,出來雇一部黃包車坐了,先到別處打電話通知那人,然後再到六馬路小房子中,與那人相會。久別重逢,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恩愛。我且按下慢表。 再說王熙鳳跟了卞義和,同居城內,頗極唱隨之樂。這天義和還在洋行中辦事未回,熙鳳因阿金包先生,幫他做了一腳會,今天是第三會會期,帶著十塊錢會金,鎖上門,托隔壁陳家的張媽,代為照應,自己一個人出城,往會臺上搖會回來,路過六馬路仁壽裡,想起先前她那個二房東夫婦,待她十分要好,已有許久未見,今兒順便進去望望他們。因命黃包車停下,自己步行入內。見這二房東夫婦,仍和從前一般,兩口兒面對面睡在煙榻上吞雲吐霧。男的見了熙鳳,慌忙起身讓坐。熙鳳坐下,和他們談了一會閒話。偶然問及樓上的房間,借給人了沒有?女的口快,回她借去了。男的聽說,疾忙對她搖頭擠眼,連說沒有借去。熙鳳見了,暗暗好笑。心想我又不要再借你的,何須掉這槍花。自己也不盤駁,又與他們談了幾句別話。正待告辭,忽聽得一陣笑聲,似系一男一女,男的聲音,入耳很熟。 熙鳳呆了一呆,二房東夫婦不知怎的,忽然面色改變,連連咳嗽,仿佛教樓上知道下面有人的意思。熙鳳大為懷疑,接著是又一陣笑聲,比方才更為清楚,男的聲音,果然十分耳熟。熙鳳見二房東夫婦神色慌張,不覺好奇之心勃發,意欲上樓看他一個明白,便說既然樓上空著,讓我上去看看,我再想借幾時。二房東聽了忙道:「樓上堆著什物,十分骯髒,大小姐要看,待我改日收拾乾淨了再看罷。」 熙鳳不答,搶前一步,上了扶梯,二房東攔阻不及,夫妻兩個,急得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熙鳳一氣奔到樓上,見房中陳設如前,床上坐著一對少年男女,見有人來,都回頭愕顧。熙鳳見那女的年約十七八歲,生得很是齊整,男的果系素識,而且不是別人,便是她丟了倪伯和降格相從的洋行寫字卞義和。熙鳳一見之下,只氣得目定口呆,胸中一股酸氣,上沖霄漢。正是:癡娃應悔糊塗誤,浪子從來薄幸多。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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