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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德發皺眉道:「天敏這人,我雖然認識,幾年前還同我很為莫逆,不過當時不比現在,那時候他還沒唱新戲,境況艱難的了不得,時常向我借幾角錢用用,故和我很要好。目從他踏進新戲館以後,眼睛一天一天的生得高了,逐漸與我疏遠。有時在路上相遇,若非我先招呼他,他竟睬也不來睬我。況他現在姘頭無數,據說日夜應酬,還忙一個不得開交,我邀他如何肯來。就使他答應來此,與媚月閣有了首尾,將來被姓趙的知道,豈不要和我拚命嗎?」

  賈少奶怒道:「放你的屁。你替媚月閣牽了馬,怕姓趙的和你拚命,難道你玷污了姓賈的女人,就不怕賈琢渠和你拚命的麼?你若怕人和你拚命,又何必自己投到這拚命所在來呢?況且裘天敏久已看中媚月閣,你去叫他,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豈有不肯前來之理。到了這裡,又不要你替他二人拉攏,我自有令他二人並在一塊的法兒,要你耽什麼憂愁。就使給姓趙的知道了,原是他自己姨太太不好,焉能抱怨別人。我料你大約不肯替我辦事,或者怕我看上天敏,故而架辭推託。你不想想,我竭力拖媚月閣下水,都為著哪一個?運動至今,大功將次告成,教你幫我收收功,還要推三阻四,你也未免太自在了。你休當我們女人不中用,自己不能叫男人來家,可知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層板。我們若要天敏來此,只須寫一張字條兒,教茶房交給他,管教他馬上就來。所以要你去相邀,無非看得起你,你莫錯了念頭,當我們少不得你這個人。你今番若不給我約了天敏同來,下次你自己也不必再到這裡來了。」

  德發見賈少奶動怒,頓時大驚失色,忙道:「好奶奶別生氣,我並沒別樣意思。既然你這般說,我明兒一準替你把天敏叫來便了。」

  賈少奶也不做聲,氣呼呼的自己吸煙。德發苦苦哀求了多時,賈少奶才息怒,陪他安睡。一宵易過,次日清晨,德發有事先走。賈少奶懷著心事,臥不安枕。十二點鐘沒敲,就穿衣起身。阿寶見了,十分詫異說:「奶奶怎的起來得這般早?」

  賈少奶道:「睡不著自然早些起來,你快給我到魏公館去看看,如若梳頭的閑著,就教她來替我梳頭罷。」

  阿寶答應一聲,去不多時,已與梳頭娘姨一同回來。梳頭娘姨見了賈少奶,也說:「少奶奶這樣早梳頭,今年還是第一次呢。」

  賈少奶笑了一笑,並不多言。梳好頭,又教王媽開飯吃了,才抹嘴定當,忽聞扣門聲響,卻是媚月閣來了。媚月閣見賈少奶已起身,各色舒齊,心中也很奇怪,說你怎的今兒特別改良了?賈少奶笑道:「我因昨天有你貴客光臨,自己貪睡,丟你一個人冷清清十分抱歉,故而今日趕早起來伺候你的。」

  媚月閣道:「呸,你不要借花戲佛了,我曉得你心中牽記著少爺,一個人睡不著,因此一早便鑽了出來,還要趁順風拍馬屁呢。」

  賈少奶笑道:「你這張嘴太毒,我不和你說了。請進房裡坐罷。」

  兩個人說說笑笑,講不到一刻工夫,又聽得樓下扣門聲響。賈少奶高聲問是那個?下面王媽答應說是周家少爺,同著一個朋友。賈少奶笑向媚月閣道:「巧極了,這周家少爺乃是先前我家同住的那個鄉鄰,昨天我告訴你,和天敏相識的便是此人。今兒恰巧你在這裡,他也來了,真像預先約著的一般,可不是樁巧事嗎!」

  說著高聲叫王媽請周少爺樓上坐。媚月閣便要回避,賈少奶一把將她拖住,笑說:「那人不過是個小孩子,你就見見他何妨。」

  媚月閣重複坐下,側耳聽樓梯上一片腳聲,漸行漸近。走到房門口,忽然止住,有個人探頭向房內張了一張,賈少奶便道:「老四進來呢。」

  德發回言:「我還有一個朋友同來的。」

  賈少奶道:「既是你的朋友,就請他一同進來便了。」

  這句話才脫口,德發已帶著他的朋友一腳跨進房內。媚月閣見了此人,不覺心頭砰的一跳,原來此人非別,就是民瞑社唱新戲的裘天敏。媚月閣本來十分愛他,巴不得請他來家談談。此時見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局促起來,覺得坐著不安,回避又已不及,胸中一時沒了主意。賈少奶卻不慌不忙,滿臉堆笑,起身讓坐。裘天敏見多識廣,毫不羞縮,大大方方的除下洋帽,對她二人鞠躬為禮。

  媚月閣見他行禮,免不得欠伸作答。答禮之後,猛覺一陣害羞,面紅過耳,心中突突跳個不住,低著頭不敢再向天敏一望。天敏就在媚月閣旁邊坐了,飽餐秀色。賈少奶高喚阿寶泡茶,又問德發為何許久不到這裡來玩?德發因早上才從這裡出去的,聞言不知所措,只糊裡糊塗答應了幾個是字,幸虧賈少奶心思並不用在說話上頭,口中講著話,兩隻眼只顧偷覷天敏和媚月閣二人的舉動。媚月閣定了一會神,暗想天敏這人,日前我雖然在戲館中見過幾次,但從包廂望到戲臺上,隔有數丈地位,看來不十分真切,兼之他扮著戲,不是本來面目。聽人說他下臺時,面貌更比在臺上時體面。今兒既在旁邊,倒不可不看他一個仔細。

  媚月閣的頭,本是低著的,想到這裡,不由的徐徐抬起,從眼梢邊放出一道斜光,對天敏溜去。不料天敏兩隻烏溜溜的眼珠兒,正一動不動的釘著她。自己眼光射上去,剛和他碰了個針鋒相對。媚月閣臉上又一陣發臊,慌忙低下頭來。但她自和天敏眼光一鬥之後,好似從眼皮上帶進了什麼東西一般,似乎與天敏並不陌生,仿佛前世裡就認得的,今生雖沒交談,彼此都是肚裡明白,故而頭才低下,霎時間又抬了起來,與天敏四目相視,含情欲泄。賈少奶見此光景,暗暗得意,忙向德發道:「你難得來的,今兒大約沒甚公事,我想煩你寫一封信給少爺,因他匆匆動身,有許多事不曾分派清楚,我又不懂這些事務,得寫信問問他。樓下書房中現有筆硯信箋,省得教人搬上搬下,請你下樓去寫罷。」

  說著起身先走。德發會意,隨她走下樓去,卻把媚月閣、裘天敏二人丟在房中。可巧今天賈家一班下人,都在樓下工作,竟沒一個人來驚動他們。天敏四顧無人,壯著色膽,把椅子挪前一步,低聲問媚月閣道:「這位奶奶貴姓?可是趙?」

  媚月閣點點頭。天敏又道:「前兩夜和這裡少奶奶同在民瞑社看戲的,就是你奶奶麼?」

  媚月閣道:「正是。」

  天敏笑道:「我前幾天見了你,好似在哪裡見過的一般,不過想來想去,總想不起,奶奶可記得我和你在哪裡見過的?」

  媚月閣搖頭道:「我也記不得了。」

  天敏又把椅子略略移前,湊近媚月閣道:「奶奶你再想想,我和你一定在哪裡見過的。」

  媚月閣對他看了一眼道:「你這人太古怪了,見過便怎樣呢?」

  天敏笑道:「見過原沒怎樣,倘若沒見過,又像見過的一般,可就有些兒夙緣了。」

  說時,一隻手趁勢搭在媚月閣肩頭上。媚月閣並不推拒,只輕輕說了個啐字。列位須知媚月閣原是妓女出身,雖然從了良,本性仍未改變。方才還有些羞惡之態,還是良心上作用。此時被天敏竭力誘惑,不由的把良心沉了下去,露出本來面目,宛似當年在妓院中一般,與天敏執手談心,漸涉戲謔。做書的乾乾淨淨一枝筆,不願意寫他們齷齷齪齪的現象。單表樓下賈少奶與德發二人,並沒有修什麼書信,卻躲在振武住的那間房裡,橫在振武和珠姐同眠的那張銅床上,蓋著他二人好合時所用的那床錦被,找補今日早起損失的睡眠時間,兩個人雙雙入夢,值睡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還沒有醒。卻被王媽扣門喚醒,問她什麼時候用晚飯?賈少奶一想,樓上還有貴客,不知他二人此時怎麼樣了,即忙推醒德發,一面叫王媽就此做飯。自己揩揩眼睛,急匆匆奔到樓上,只見天敏和媚月閣二人,依舊坐在原處,一步也不曾移動。見面之後,彼此並不開口,卻不約而同的抿唇一笑。賈少奶向媚月閣道:「這位裘少爺吃了晚飯,還要進戲館去,故我已命王媽開飯,就請你們二位在這裡用了晚飯再走。不過飯菜怠慢些,先此說明,望勿見怪。」

  天敏道:「這個怎敢叨擾。」

  德發接口道:「你們自家人,老三何必客氣。」

  媚月閣聞言對德發麵上一看,德發被她看得十分難以為情,忙推開了一扇玻璃窗,假說房中熱得很,背轉身軀,探頭下望,被賈少奶一把拖開,隨手帶上窗,說:「你怕熱,不顧別人的嗎?」

  德發覺得左右不好,只得逃到外面起坐間內,一個人坐著嘔氣。房中賈少奶、媚月閣、天敏三人,談談說說,十分有興。不多時王媽開上飯來,四個人同桌吃了。德發陪著天敏先走。賈少奶又邀媚月閣同往民瞑社看戲。漫遊見了賈少奶,又和發瘋似的。天敏悄悄告訴漫遊,自己已與媚月閣上手。你昨夜所說那個女人姓賈,是從前財政部次長的夫人,适才我便在她家吃的夜飯。漫遊聽了,心熱得了不得,再三求天敏替他介紹,天敏搖頭道:「這事很難,因她已有一個情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喚週四。我若替你幹了此事,被週四得知,還當了得。只可請你自己放些手段出來,吊他上手便了。」

  漫遊大怒說:「你這人太沒交情,我今兒記著你,將來必有報復的日子。」

  天敏笑說:「聽你的便。」

  漫遊愈覺火冒,暗想我的吊膀子本領,原不輸於他,今兒被他如此譏笑,定必弄那婦人到手,以出我心關之氣。一發狠便走到戲房門口,對著賈少奶拚命的擠眉弄眼。賈少奶也不即不離,有意無意的對他笑了幾笑,只喜得漫遊幾乎發狂。正是:新劇藝員多猥賤,貴家眷屬太瘋狂。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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