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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德發不敢多言,下樓自去,賈少奶洗了手,回進房中,媚月閣一筒煙已經吸完。賈少奶又裝一筒給她吸了,才自己過癮。兩個人一邊吸煙,一邊說話,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時分。隔壁伯宣打發娘姨來請姨太太回去用晚飯,媚月閣要走,賈少奶止住他道:「你若回家陪他吃了晚飯,豈不要更給他不看起麼!休理他,就在這裡吃了夜飯再走不遲。」

  說完,也不管媚月閣答應不答應,自己對那娘姨道:「你回去告訴老爺,姨太太在這裡吃夜飯了。」

  娘姨答應去後,賈少奶便叫王媽燒飯。趙姨太太吃早夜飯慣的,媚月閣連說停一刻不妨。賈少奶又道:「男人的脾氣最賤,你若遷就了他,他反而要爬上你的頭去,只有將他陰乾起來,他才明白自己作了錯事,那時不怕他不到你面前來負荊請罪。我想你吃了晚飯之後,也不必就回去,既然心中這般不舒服,回去了一定要肝氣加重,不如出去看戲散散心,我也可陪你前往,待看完了夜戲再回去,料想還不致過遲罷。」

  媚月閣道:「看戲果然很好。不過我最喜歡看的是文明戲,不知現在那一家最好?」

  賈少奶道:「文明戲嗎?聽說新開的民瞑社角色最為齊整,以前醒民新劇社中幾個好角兒,如王漫遊、裘天敏等,都在那裡,我們就到民瞑社去看罷。」

  媚月閣連聲稱好。當下兩個人一同吃了夜飯,賈少奶飯後一定還要吸煙,今夜因去看戲,深恐看到一半癮發起來,難以抵當,故而加倍多吸,直到九點一刻,才打點出門。媚月閣本有包車,因恐叫人拖車,驚動伯宣,故與賈少奶二人同坐琢渠的包車,前往民瞑社。這民瞑社也和醒民社相仿,做的是不三不四的新戲,不過人才卻比醒民為多。講到新戲館搜羅人才,不比老戲館,老戲館須在京津山陝各處聘請,新戲館只須到下流社會中去掏摸,包你在坑滿坑,在谷滿穀,然而民瞑社的主者,也曾大費經營,才得將醒民社中幾個善於勾搭婦女的新劇家,如王漫遊、裘天敏等,搜刮得來,因戲館中,萬萬少不得此輩。一有此輩,自有一班送上門去的臭肉,前往呈嬌獻媚。

  常言道:臭肉引蒼蠅。戲館中有了臭肉,四面八方的蒼蠅,自然不招自來,那時管教戲館中生意大好,開戲館的頓時大發其財。故而他們題戲館的名字,叫做民瞑,也大有深意。因醒民乃是喚醒國民之意,國民既被他們喚醒,豈不瞧破他們行為卑陋,貪淫好色,紙老虎既被搠穿,難免沒人請教。所以題這民瞑二字,就是教國民瞑目無睹,由他們暗無天日,拆梢打架,吊膀子軋姘頭無所不為的意思。

  賈少奶素聞這民瞑社內容齷齪,故慫恿媚月閣到此看戲,以便設法拖她下水。媚月閣那知其意,到了民瞑社,只因太遲了,包廂中已沒好座位,只有第一排末包著底,還有兩個人可坐。賈少奶看這地方與戲臺上很為接近,就拖媚月閣一同坐下。這夜做的是外國戲,王漫遊扮的外國花旦,裘天敏扮的外國小生,在中國台戲上描摹外國愛情,看得一班中國人拍手不已。賈少奶指著天敏對媚月閣道:「這個裘天敏,可算得新戲班中獨一無二的小生。你看他人品既生得這般俊俏,做的戲又十分體貼戲情,怪道人人愛看他。據說他每月包銀足賺到三百以外呢。」

  媚月閣聽了,仔細對裘天敏觀看,見他年約二十餘歲,身材不長不短,不肥不瘦,面上塗著脂粉,嬌滴滴越顯得紅白,身穿一套黑色西裝,雪白的硬領,鮮紅的領帶,足登高統皮鞋,人材漂亮,站在戲臺上,恍若臨風玉樹。他與漫遊雖然做著戲,但兩個人四隻眼睛,都和探海燈一般,只向包廂中射來射去。瞥見媚月閣看著自己,便連對她釘了幾眼,看得媚月閣臉紅起來,忙別轉頭,見賈少奶正笑容滿面,目不旁瞬的看著戲。媚月閣把臂膊輕輕將她碰了一碰道:「我看那裘天敏不過扮相好些罷了,其實也不過如此。」

  賈少奶道:「你莫瞧他不上眼,可知有多少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輩,都當他心肝寶貝似的,你搶我奪。有些人化了錢,還請他不到呢。」

  媚月閣笑了一笑道:「那班人也未免太風狂了。他不過是一個戲子,有什麼希罕呢?」

  賈少奶道:「戲子雖然是戲子,但也和我輩當年在生意上一般。不當我們人的固多,把我們當珍寶看待的也著實不少。在他們雖然一般花錢,我們卻不能不辨辨高低,挑挑俊醜,遇著年少美貌的客人,錢少些也不妨遷就。若逢年老醜陋的客人,錢多也只可不遷就。這班戲子,何嘗不然。只怪中國第一個創設堂子的朋友,只興了女堂子,沒發起男堂子,未免太欠公道。男人在寂寞無聊的時候,便可到堂子中去遣愁解悶。我輩婦女,就使奇愁極恨,也只能悶在家裡,沒個散淡處。若有了男堂子,像我這般少爺出門去了,一個人在家寂寞。像你這般老爺有了外遇,自己心中氣惱,便可到男堂子裡去任意攀一個相好,解解寂寞,消消愁悶。待我家少爺歸家之後,你家老爺回心轉意之時,再行丟手,有何不美。目下我家少爺進了京,未必肯獨居客地,一定又在妓院中攀了相好。你家老爺現在和魏姨太太這般恩愛,今夜此時,你在這裡看戲,他們兩個在家,不知怎樣的稱心樂意。只有你我二人有冤沒處伸,有福不能享,同受這淒涼滋味,說來豈不可惱。」

  媚月閣微微嘆息,忽又笑道:「老三你今夜並沒喝酒,緣何講出醉話來了?婦女豈可與男子相比,男人逢場作戲,是理所當然。女子若有差遲,豈非是不守婦道了麼?」

  賈少奶道:「虧你也是個女子,竟講出這種不平等話來,真把普天下婦女的志氣都喪盡了。上海灘上,還有什麼婦道不婦道,試看一班公館中的太太小姐們,有幾個沒有外遇,何況我們堂子出身的人,也是我們自己不喜歡蝦夾夾蟹罷了。要是當真幹了什麼壞事,料想也未必有人敢說我們的閒話。」

  媚月閣聽她說的話太任意了,深恐旁人聽得,傳為話柄,忙道:「你大約吸煙吸醉了,誰有工夫和你講瘋話,我們花了戲錢,該看戲咧。」

  說彼此一笑。媚月閣再看戲臺上,裘天敏仍兩眼不住向自己這邊溜來溜去。他認得媚月閣是北裡中一個有名人物,新近做了官太太,手中一定有些積蓄,因此一見她進來看戲,已存心轉她的念頭。及見她眼光也時時飄將過來,心知有路可走,諒不十分難以下手,故運用全副精神,專注在她一人身上。此時媚月閣由賈少奶處帶來的一半笑容,天敏還道是為他而發,見了喜不自勝。這夜的戲原是一齣悲劇,天敏在這要緊關頭上,也顧不得戲情怎樣,就在痛哭之餘,對著媚月閣盈盈一笑。媚月閣被他笑得面紅耳赤,難以為情。賈少奶用拳頭輕輕在媚月閣腿上了一下道:「老二,你瞧裘天敏看上你了,方才不是對你一笑麼?」

  媚月閣道:「你別胡說,他是對旁人笑的。」

  賈少奶四下看了一看道:「你瞧罷,前後左右,那有一個比得上你這般體面。天敏又不是瞎了眼的,丟了你看上別人。」

  媚月閣不睬她,也不做聲,留心看天敏的眼光,果不離自己左右,暗想莫非當真看我嗎?這人的容貌,果然還生得可愛,可惜我已從了良,倘還在生意上,不妨和他攀一個相好,閑來無事,請他來家談談心,也很可遣愁解悶。如今我已作了良家婦女,而且我家老爺,又是極有場面的人,雖然他自己不十分規矩,無如中國從古以來,只有男子可幹壞事,女人卻幹不得壞事。男子做了壞事,便算尋花問柳,風流韻事。女人若做了壞事,卻變作逾閒蕩檢,敗壞家聲。這就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若結識了天敏,被他知道,還當了得。方才老三所說的一篇話,何嘗沒有道理。無奈這派道理,只能坐在家裡說,萬萬講不出去,自己也沒這般膽量,只可當作一句笑話罷了。看完戲,仍和賈少奶合坐一部包車回家。這時伯宣已解衣就寢,卻還不曾睡著。

  媚月閣見了他,並不露出絲毫聲色。伯宣也不知白天所幹的秘密,已被她看破,問她如何不回家用晚飯?前幾天沒聽見你提起要去看戲,怎的今夜忽然高興看起戲來?我在先並不知道,到十點鐘時候,差人到賈公館來找你,才知你與他家少奶奶一同聽戲去了。不知你們今兒在那家戲院子看的戲?戲文好不好?媚月閣知道伯宣素不贊成文明戲,說他們只要錢不要臉,掛著文明招牌,實行野蠻手段,故而假說在舞臺聽戲,戲文還算不劣。晚飯時因被賈少奶留住,卻之不恭,所以未能回來。就是看戲也因賈少奶要去,教我作伴同往的。伯宣深信不疑,一宿無話,次日伯宣仍照常到銀行中去辦事。媚月閣在家吃罷飯,深恐魏姨太太又來陪她,自己很不願意見她的面,預先溜往隔壁賈公館。賈少奶因昨夜在戲場上太辛苦了,此時直苗苗的躺在被窩裡,睡興正酣。媚月閣一腳走進她房內,將她推醒,賈少奶軟洋洋張開眼皮,對媚月閣看了一眼道:「老二你起身得好早啊!」

  媚月閣笑道:「你道早麼,可知我已吃過中膳了。」

  賈少奶笑道:「這個我們吸煙的人,怎能比得上你。你昨夜看了戲,不覺得吃力嗎?我不知如何手腳好像癱了似的,懶於動彈,兩腿更酸麻不堪,想是昨夜太坐多了時候的緣故。」

  媚月閣道:「多坐些時,決不致這般吃力。我看你兩眼眶兒都有些發黑,面色很是不佳,現在時令快交霜降了,想是發節氣病罷。」

  賈少奶道:「也許是的,你願意陪我橫橫麼?我很想再睡一刻兒。」

  媚月閣道:「你盡睡便了,我到這裡來,原為躲避魏家的那個騷貨,恐她又到我家去討厭之故,誰要你起來陪我呢。」

  賈少奶道:「如此你橫一會罷。」

  媚月閣道:「我也不要睡。」

  賈少奶道:「你一個人坐著不寂寞麼?梳粧檯上,有一本小書,原是方四少爺遺下的,昨夜我因睡不著,找出來看看,只看得兩三頁,無奈書中有許多字認得我,我卻認不得他,因此看不下去。你字眼比我通些,閑著沒事,如不看他一回,少停講給我聽聽,倒是一舉兩得,而且很有趣味的。」

  說時帶著睡態,話才講完,已沉沉睡著了。媚月閣見了,頗覺好笑。看梳粧檯上,果有一本書,拿過一看,原來是本《今古奇觀》。媚月閣識字雖然不多,但這種小書,卻還看得下。因喚阿寶倒了杯熱茶,自己點一枝煙香吸了,靠在沙發上開卷觀看,見第一節便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暗說這樁故事,我曾在戲文上見過,書中究竟怎樣,倒不可不看他一看,隨即從頭看去。看到後來,頗替杜十娘不平。心想世間男子,負心的最多。杜十娘才智有餘,目力不足,以致身死財奴之手,豈不可惜。

  看罷這回書,心中十分氣惱,便丟開書不看,閉著眼睛,默想多時覺得自己身世,很有些和杜十娘相仿,雖然老爺待我還好,不過杜十娘所有珍寶,都是暗藏的,自己所有首飾銀錢,都是明亮的,老爺現今待我好,焉知不是看重我銀錢上頭。試想他若一心愛我,就不致再與魏姨太太有染了。照此看來,我方才說杜十娘目力不足,自己的眼光,也未必好了多少。想到這裡,一陣心酸,不覺流下淚來。正是:未防獨自傷心處,卻墮他人巧計中。欲知後事,請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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