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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第三十二回 泄春光無心聞密語 看夜戲信口發狂言

  黃包車到鑫益里弄口停下,德發摸出一角小洋,開發了兩部車錢,灑開大步,一口氣奔到賈公館樓上。賈少奶口中一筒煙還沒有吸完,見他進來,沒工夫理會他,兩眼半開半掩,全神注在煙斗上,颼颼颼只顧吸煙。德發便在她對面坐下喘息。賈少奶吸完了這筒煙,口中噴出一道白雲,然後抬起眼皮,對德發看了一眼,說道:「你沒坐車嗎?怎的跑得這般氣急?」

  德發笑道:「哪有不坐車來之理,因想念你極了,一下車就望裡飛奔,由弄堂口到這裡,很長一段路,我奔得太狠了,才氣急的。」

  賈少奶道:「你也太癡了,現在他已到北京去了,你盡可日夜和我相伴,何必這般性急。」

  德發笑而不言。賈少奶又道:「你今兒下半天不進洋行辦事嗎?」

  德發道:「今天是禮拜日,我們洋行中是沒事的。就使有事,我得與你相處,也決不願意再去辦事了。」

  賈少奶笑了一笑,隨教王媽開出飯來。德發見小菜擺滿了一桌,都是平日自己愛吃的,知道賈少奶為他而設,心中十分感激。兩個人面對面的坐著用飯,德發先吃完,正要洗臉,忽然聽得叩門聲響。這回賈少奶不敢怠慢,先開窗問是那個?外面嬌滴滴一聲答應,賈少奶聽出是媚月閣的聲音,忙教德發到王媽房中躲藏好了,才喚阿寶開門,請媚月閣上樓。媚月閣見賈少奶還在用飯,笑說:「你今兒起身得好早,我因起來遲了,連送四少爺都沒趕得上,只恐將來還不免被他見怪呢。」

  賈少奶道:「那有何妨。四少爺為人,決不在這點小事上講究。況且你家老爺,也曾親去送行,就可抵得你去,何必夫妻兩個一同去。我因我家少爺也要動身,故而昨兒一夜沒睡,才得趕上這個早市,否則這時候還在被窩裡打呼呼呢。今兒你幸虧沒去,倘若去了,只怕也要代我氣殺,真正便宜了花襲人那賤人,只被我打得一個嘴巴。依我的意思,還要賞她幾下,可恨我家少爺狠命將我拖住,真教人一口氣沒處發洩呢。」

  說時張開大嘴,滿滿的塞進一口飯,恨恨不已。媚月閣道:「這件事我已知道。方才我家老爺曾回家向我道及,他教我過來勸勸你,究竟你的身分,也犯不著和這班人一般見識。他們懂得什麼道理,信口亂說,動不動挺撞人,若要計較,也計較不得許多,只可當他們放屁罷了。」

  說著,就在賈少奶對面坐下,猛見臺上還放著一副吃過的碗筷,不覺呆了一呆。賈少奶已看出她的神色,暗罵王媽該死,有人進來,怎不把碗筷收去,此時被她看破,如何是好?幸虧賈少奶足智多謀,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下不慌不忙,笑向媚月閣道:「你怎不早來半個鐘頭,同我一塊兒吃飯。我因平日和他們一班人同桌吃東西慣了,一個人吃不下飯,故叫王媽陪我同吃。她又和搶的一般,轉眼工夫就完了,我仍舊一個人獨吃。若得你陪我同吃,彼此都是細模細樣的,豈不好多麼。」

  旁邊王媽聽賈少奶這般說,猛然大悟,忙湊趣道:「我因出世以來,從沒有靠在紅木桌子上吃過飯,今兒和少奶奶同桌,心中似怕天雷擊頂的一般,巴不得早一刻吃完了,就好逃過此劫,因此不知不覺的比平日吃得格外快。早知如此,應得早些請趙姨太太過來用飯,也免得我提心吊膽,吃的飯還恐不消化呢。」

  媚月閣道:「我家中膳比你們早得多,我已吃過好一會咧。」

  口中這般說,心中暗想:「賈少奶待下人也未免太好了,就教他們陪著,同桌吃飯,又何必用金鑲筷,銀調羹呢!」

  賈少奶因有心事,草草吃罷飯,抹了嘴,邀媚月閣進房,閒談多時才去。德發在王媽房中等得很不耐煩,見了賈少奶,氣鼓著嘴道:「這媚月閣專和我作對,偏偏揀我來的日子她也來,豈不可惡。」

  賈少奶道:「那也沒法。其實她因我早上受了氣,特來探望我的,純是一片好意。她來了我也不能推她出去,只可彼此委屈些罷。」

  德發想了一想道:「這媚月閣就住在隔壁,她見你家少爺不在,如若天天前來,你教我還是天天避她呢怎麼樣?」

  賈少奶道:「你瘋了麼,這是什麼事,可以不避人。若給媚老二知道了,一定告訴伯宣。伯宣和我家少爺最好,倘被少爺得了風聲,還當了得。」

  正言時,忽然樓下有人叩門。賈少奶教王媽開了樓窗觀看是誰?王媽看了一看,慌慌張張的報說:「趙姨太太又來了。」

  賈少奶吃了一驚,說:「奇怪了,她又來則甚?」

  德發憤憤道:「你只顧瞞她,她自己調查來了。」

  賈少奶道:「你別瞎說,快給我躲起來罷。」

  德發無奈,懶洋洋的鑽進王媽房中去了。

  賈少奶教人開了門,媚月閣一進門,三腳並作兩步,氣吼吼的奔到樓上。賈少奶見她面色鐵青,與适才去的時候大不相同,不覺暗暗驚異,心想莫非她已知道我的暗昧,特來尋我的事嗎?但我和她不過朋友交情,非親非戚,就使我有什麼短處,落在她眼內,只要我相與的那人,不是她的丈夫,她又何必和我過不去?心中想著,正要問她因何去而複來,不意媚月閣先開口道:「老三,我和你也算晦氣。你今天早上受花襲人的氣,不料我今兒也遇見一個淫婦,親眼目睹她青天白日偷漢子,你想我氣不氣呢!」

  賈少奶聽說,心中砰的一跳,暗想這不是當著和尚罵賊禿了嗎!縱然我青天白日偷漢子,與你有甚麼相干?要你動什麼閒氣?人家小姊妹要好的固有,決沒有管到這上頭去的道理,真是交朋友交出笑話來了。當下把臉一沉,想頂她一句,還沒有開口,媚月閣又接著說:「老三,那魏家的真是豈有此理,我萬萬料不到她來陪我,竟陪出花樣來了。我家老爺也不是個東西,唉,說出來真教人氣殺。」

  賈少奶聽了,才知不是說她,心中暗暗好笑,忙道:「你說的不是對門魏姨太太嗎?她與你家老爺又鬧出什麼花樣來了?」

  原來賈少奶這幾天雖然沒去陪媚月閣,那魏姨太太卻天天前往,她背著媚月閣,常和伯宣鬼鬼祟祟。媚月閣為人最是率直,故而並不疑他二人出甚麼花樣。論理他二人也該心滿意足了,無如人心永沒滿足的時候,伯宣還覺有媚月閣在旁,十分礙眼,意欲設法調她開去,好同魏太太兩個暢敘幽情。今天伯宣送振武動身之後,因已過十二點鐘,不及趕到銀行中去用飯,故而回轉公館,和媚月閣一同吃了中膳,偶然談及賈少奶送行與花襲人衝突這件事,伯宣說話間,很派賈少奶的不是,媚月閣卻不以為然,兩個人大相反對。伯宣便說:「賈琢渠女的動手打了人,還氣得要死。你既然幫她,何不去安慰安慰她呢?」

  媚月閣聽了,覺得此言有理,隨即親到隔壁去望賈少奶。這邊伯宣獨自一人,咬著枝雪茄煙,在沙發上靠了一會,暗想老二到隔壁去見賈少奶,一定有一會耽擱,這時候可惜魏姨太太不來,否則倒是個絕好機會。再一想機會難得,不如假傳聖旨,請她過來談談。主意既定,便命娘姨到對門魏公館去請姨太太過來,須說是這裡姨太太請的,不得有誤。娘姨領命,去不多時,魏姨太太姍姍而來,見了伯宣,霎時間滿面堆下笑容,嬌聲浪氣道:「今兒你怎麼這時候就回家了,她又往那裡去了?」

  伯宣也笑容滿面的道:「坐下罷,她到隔壁去咧。」

  魏姨太太道:「她自己既要出去,又請我過來則甚?」

  伯宣笑道:「難道除了她別人請你不得的嗎?」

  魏姨太太笑道:「莫非是你假傳的聖旨麼?」

  伯宣道:「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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