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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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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漫天佈局瞎子心虛 驀地逢仇冤家路窄 俊人又問伯和,可曉得阿珠住在那裡?伯和說:「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細。」 俊人道:「這是她自己說的嗎?」 伯和道:「是熙鳳說的。據阿珠自言,又是什麼七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餘,從沒聽得這個路名,那時只當她取笑,並沒盤究,到如今竟無從查考了。」 俊人搖頭道:「盤究也是沒用。她們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實住址告訴你。就是熙鳳所說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語。這班在堂子中幫傭的婦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著。就使有,也不過軋了姘頭,租一間小房子之類,無根無底,傢伙也是租的。朝張暮李。好看些,說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說他台基亦無不可。我看這件事,只有明兒著了包打聽,到她舊日院中,盤問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個著落。但她們此時,一定深藏不出,縱使經官動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將她們拿到的。」 伯和聽到包打聽,又是什麼經官動府,不覺慌了手腳道:「照你這般說,莫非要把官司給她們吃麼?」 俊人道:「這個自然。」 伯和搖頭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過過,還是我自己認吃虧了罷。」 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為可惡。因她非但騙客人錢,而且把客人當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辦她。」 伯和連連搖手道:「老侄,你也休得如此,我們都是有子孫的,犯不著傷這個陰。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問,何須驚天動地,要什麼包打聽呢!」 俊人見他如此膽小,不覺笑將起來道:「既然叔父存著惻隱之心,小侄何敢擅專,但不知叔父今夜還預備動身嗎?」 伯和道:「這個我還沒告訴你,我已將那船票退給買辦,行李發回孟淵旅社,我想待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個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訪,豈不教她冤沉海底了麼?」 俊人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叔父你莫癡罷,現在不比古時,租界亦非內地,決無謀財害命這句話。人家欺了你,你還要替她報仇雪恨不成?此時已有兩點多鐘,叔父白天勞困,請早些回棧安歇。明日午後,小侄一準前來陪你去查問便了。」 伯和辭了俊人,回到棧中,休想定心安睡,翻來覆去,想想俊人的話,很像熙鳳背他逃走。但把她歷來待我的情義看來,卻決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謀害,定是途中遇險。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講情理,動不動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實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個罪名,也很容易。當年昏君亂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麼?講到忠臣赤心報國,那裡有什麼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會製造一個罪名,套在他頭上。像熙鳳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險受傷,俊人偏說她是浴逃走,豈不和古來奸臣陷害忠良,一般無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盡忠報國,只為聽了我的話,親去檢點衣箱,才出這個亂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報仇雪恨,反聽了俊人的說話,冤枉她,豈不要五雷擊頂嗎!因此深悔适才不該找俊人商議這件事,理該我自己一個人明查暗訪或者問問菩薩,或者測測字,自然不難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著什麼勞什子的包打聽。這班包打聽,好的固然好,歹的我聽說拆梢敲竹槓,無所不為,那時豈不害了別人。明兒他到此來時,不如避開了,丟他半邊,仍讓我獨自辦事,有何不可。 胡思亂想,一夜沒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從人留心物件,自己徑奔大馬路,找那天替他擇日的瞎子莫見光起課。這莫見光雖然是個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時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緊事沒要緊事,十點鐘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時候,才只七點半鐘,那瞎子的賬席先生說:「早得很咧,我們先生要十點鐘才起來呢。你老人家可有別事,請到別處走一趟再來罷。」 伯和因未用點心,便走到盆湯弄先得樓,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還只八點鐘,只得到見光家坐等。那賬席先生是寧波人,天性喜歡閒談,見伯和呆坐無聊,便和他兜搭道:「你這位老先生,有什麼貴事,清早來請教我們先生?」 伯和因熙鳳這樁事,悶在腹中,正沒處告訴,聽他一問,宛如撥動了自鳴鐘內的法條一般,滔滔不絕講將出來,說她怎樣待我好,又是賢慧,又是聽話,只怪我一時不該油蒙了心,讓她輕身冒險,以致她被人謀害,我心中實在對她不住,但願她還沒被人害殺,暫時關禁著,請你們先生算一算,在什麼地方,讓我明查暗訪,查訪出來,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盡了。賬席聽說嘆息道:「近來世界越弄越險了。有班人見財起意,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看令姨太太這件事,說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緊,謀殺兩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關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來請教我們先生,沒請教別人,我們先生起的課最准,雖然不能算出什麼路第幾號們牌,卻能算出方向,指點你一條明路,而且還能夠算算你們命中,有無惡星宿魔障,給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時令姨太太,自有貴人相助,脫離災殃,平安無事了。」 正言間,忽見外面來了五六個小孩子,大的十餘歲,小的八九歲,都是衣衫破碎,滿面泥垢,一到裡面,隨地亂滾,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鑽。伯和見了,十分詫異說:「這班小叫化子,做什麼的?」 賬席笑道:「你莫當他們小叫化子,他們都是我們先生的幹濕兒子呢。」 伯和不解所謂,說:「你們先生,那有這許多兒子?又分什麼幹濕?」 賬席道:「我們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這許多兒子。但這班兒子,有些是姨太太拖來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豈不是又分出幹濕來了。」 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個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們住在一起,倒不爭風吃醋的嗎?」 賬席道:「原不住在一起。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這裡來領伙食開銷,先生卻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豈不把一個瞎子,擠作扁柿子了麼!」 伯和道:「他一個人,頂六個門口,開銷卻也不小。你們先生,大約很有錢多著呢!」 賬席歎道:「錢固然有些多著,不過上海灘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萬,那時才有人拍他馬屁,而且沒人敢惹他。最壞的是不尷不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像我們先生這樣,時常有人出他花樣。一回有個人合他開一爿三千洋錢下本的小洋貨店,先生因為數不多,便答應了他,並托他經手。誰知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賺錢,飽飽自己腰包,豈料做了一年有餘,生意並無起色,還蝕了不少本。這人見大事無望,便也顧不得全始全終,就用這爿洋貨店的名義,在外四路拖欠,外間都知道這爿店,是我們先生開的。講到我們先生,人雖然瞎了眼睛,一萬八千銀子的交易,卻還有人相信,所以被他東挪西欠,連同店本,共計一萬有零,席捲而逃。他雖然跑了,無如冤有頭,債有主,一班人都向我們先生要錢。你想我們先生,只預備三千洋錢開店,卻吃了一萬多銀子虧,因此嚇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個大當,而且吃的虧,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險不險呢!」 伯和聽得耳中很熱,見他忽然中止,忙問新近上的又是什麼?當那賬席對自鳴鐘看了一看,見時候尚早,知見光一時還不能來,自己講得口順了,關攔不住,隨向伯和道:「此事我們先生很瞞著人,我現在告訴了你,你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點頭理會,那賬席便將件事從頭開講。原來這莫見光,雖然是個瞎子,其實只瞎得七分,還有三分光,所以他取這見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認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門口調查。有時他伏在案上看報,便是見光的明證。但他不但歡喜看報,更歡喜看美貌婦人。常有一班美婦人,請他起課,他對你瞪了幾瞪白眼,人家以為瞎子瞪白眼,沒甚希罕,豈知已被他飽看去了。見光為人,最好漁色。討了六個小老婆,猶以為不足,常想獵野食吃,還想學一班拆白黨的樣,拐騙女人的錢財。有一天黃昏時分,見光門口,來了一部馬車,車中走下一個中年婦人,打扮得花團錦簇,珠光寶氣,不可逼視。跟著兩名娘姨,進得門來,落落大方,問先生在家麼?那賬席慌忙賠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見光見她來勢甚盛,知是貴家命婦,不敢平眼看她,只對她身上瞪了幾個白眼。見她衣襟鈕扣上,掛的一條珠錶鏈,粒粒精圓,足有黃豆般大。手指上套著兩隻金剛鑽戒指,閃閃發光。幾乎把他兩眼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 見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著天,待她坐定,才足恭問她尊姓,那婦人回說姓吳。見光便問吳太太有何貴事?吳太太道:我因近來身子時常多病,故來請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無磨難,可要禳解?說時,便把自己年庚報給見光聽了,見光假意算了一算,說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難,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無心踏死了一隻貓,這貓命不該絕,告到閻王案下,閻王念太太無心失誤,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災,只消拜七堂懺,禳解禳解,就可太平無事了。吳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懺要用和尚呢道士?見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無邊,閻王爺極肯聽他說話。太太府上,如恐擺經堂不便,我這裡亦可代辦。吳太太想了一想道:還是到我公館裡去擺罷。見光問她公館在何處?吳太太說在白克路某號。見光命賬席寫了。吳太太掏出兩塊錢,丟在臺上,才坐著馬車回去。見光家中原有常年包著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吳太太作成和尚,就為他家中沒養著和尚,免不得要到廟裡去租,廟中出租和尚,原有定價,他只得賺些扣頭,不如舉薦道士,卻可全盤到手。這一筆大生意既已兜上,見光不敢怠慢,便揀出十二個人材漂亮,行頭鮮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幾天懺,功課做完,見光親去收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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