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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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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拍馬屁吮癰舐痔 殺風景叱燕嗔鶯 賈琢渠家住新閘蔓盤路鑫益裡,租著三上三下的屋子。自己住在樓上,樓下本租與一個房客。一月前房客搬了出去,至今還沒有人接租。琢渠把一間廂房改作書房,一間空關著,樓上正中是起坐間,左為臥房,右邊也擱著一張鐵床,是預備給親戚來家時過宿的。這夜琢渠同著振武來家,先請他在書房中坐下,自己上樓喚他少奶奶下來,與四少爺相見。這位賈少奶,今年二十六歲,母家姓吳,原籍蘇州人氏,本是個小家碧玉,在十年前父親故世時,她母因度日艱難,再醮了一個丈夫。這吳小姐雖然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卻秉性高傲,不願靠著假父過活,自己出來混入鶯花隊裡,在金閶門外作那賣笑生涯。雖說是賤業,卻頗有獨立性質,比一班隨著阿母嫁人,自甘做拖油瓶的,高出萬倍了。混了幾年,資格漸老,一來她人品出眾,妖豔非凡;二來她心地聰明,應酬周到。居然芳名大噪,吳王台畔,算得是株數一數二的名花。一班闊客大老,冤桶瘟生,自然趨之若鶩。吳小姐的營業,也就蒸蒸日上。無如蘇州人,原有個蘇空頭的別號,場面上架子十足,其實還不能打一個對折算帳。吳小姐生意雖好,開銷頗大,忙忙碌碌,仍不能積起錢來,因此頗有遷地為良之意。恰巧有幾個花姊妹,要往北京去做生意。 吳小姐一想,素聞北京是個大人老爺出產的所在,這班人多金善嫖,最肯揮霍,聽說上海很有幾個時髦倌人到北京去發了財回來的,我往日也有北上營業之意,只因不得伴侶,恐人地生疏,故而未往。如今有他們幾個人進京之便,我何不結伴前去,到了那邊,也可同落一個班子,免得寂寞。看生意好多混些時,生意不好再回蘇州,有何不可。當下與那幾個花姊妹一說,好在這班人操業雖賤,然而在同輩中,頗肯互相提攜,不比時下一班做大買賣大交易的,往往同業嫉妒,互相傾軋。當時都各贊成,吳小姐也就拚擋行具,輕裝北上。到得那邊,才知這地方只空掛一個名兒,那時還在前清時代,這班大人老爺,雖說愛嫖,其實還挾著一種做官的目的。不過借著嫖院為運動之地,前門八大胡同一帶,南都金粉,北地胭脂,何可勝數。內中有幾個和王子貝勒,軍機大臣相與的,自有一班運動家捧著大塊子金銀,前去報效,還和下屬見了上司一般,仰承意旨,逢迎維謹,偶得歡心,美缺立致。其餘一班中下等的妓女,大都門前冷落車馬稀,反不如蘇申間還有些空心大老官來往。吳小姐幸得有幾個熟客在京,生涯還可稱得不惡,若和一班紅倌人相比,可就有天淵之別了。 匆匆日月,倏忽已是數年,吳小姐手中也有了幾千銀子衣飾。她因久曆風塵,滄桑轉眼,自己也將及花信之年,便存了一個擇人而字的念頭。這時節賈琢渠正在財政部,當一名三等科員。虧他一張大口,在外間極力狂吹。有些不知底細的人,都當他是財政部的次長,他和伯宣等時到吳小姐處走動,吳小姐見他狀貌魁梧,談鋒犀利,也信他是個部裡的大人物,頗有委身之意。琢渠素知吳小姐頗有私蓄,久存人財兩得的野心。又值自己斷弦待續,正可趁此時機,藏嬌金屋。兩面有心,談判極易。吳小姐又要求幾條條件:第一條要作正室;第二條不許納妾,第三條處理家務,須有全權。琢渠一一允從,不多幾時,這位人盡可夫的吳小姐,已變做一人獨享的賈少奶了。過門之後,才知他丈夫在財政部的地位,並不重要,進款極小。然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卻也無可奈何。幸得琢渠在賭字訣中,很有經驗,故而還可得些貼補。不料未及半年,財政部更動總長,琢渠等一行附屬品,飯碗都落了空。北京人的勢利,更比上海人利害。琢渠在有差使的時候,自有一班人邀他去賭博。及至閒散之後,便沒人睬他。琢渠自知在京混不了,只得帶著他少奶奶同到上海,在新閘租了公館,一邊謀事,一邊和幾個老友征逐,趁機會做些賭博生涯。雖然裝得很闊的場事,其實內裡頗為拮据。 這天他遇見方四少爺,心知奇貨可居,請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喚少奶奶下樓相見。賈少奶本來見多識廣,對著四少爺,不慌不忙,左手捧心,右手把一方絲巾掩著口,含笑盈盈的鞠了一躬,振武慌忙站起,連說不敢不敢。一面偷賈少奶,穿著一件玄色外國絲紗夾衫,玻璃紗西式套裙,長拖至地,微微露出湖色黑鑲口的紗鞋,身材不肥不瘦,不長不短,眉聳春山,目橫秋水,桃腮杏靨,粉面朱唇,果然生得不差,不由的暗暗稱羨。賈少奶斜轉秋波,對振武看了一眼,又舉目向桌上一望說:「哎喲,他們還沒倒茶嗎?」 說著,翮若驚鴻似的,走出書房去了。振武眼光送著她出去,琢渠見振武還呆呆站著,忙說:「四少爺請坐。」 振武猛吃一驚,即忙坐下,臉上微覺害臊,意欲講一句話兒解嘲,卻又想不出一個話頭。正在為難,琢渠笑道:「山荊蓬門野質,不諳禮節,只因下人們十分呆笨,使喚不甚湊手,所以都要自己指揮,請四少爺休得見怪。」 振武道:「琢翁說那裡話,我此番擾府已甚,請勿多禮,令我不安。講到尊夫人親操家政,正是近日婦女中難能可貴之事,令人可敬令人可佩。」 琢渠笑道:「四少爺過獎了。」 正言時,忽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姐,捧著一隻福建漆的茶盤,盤中安著兩隻東洋套杯,泡著頂好的雨前茶,送將進來。琢渠親自取一杯,雙手舉起,恭恭敬敬奉與振武。自己也取一杯,呷了一口說:「一盞清茶,抱歉之至。」 振武笑道:「琢翁太謙了。」 琢渠見那送茶的大姐,還未出去,便說:「阿寶,你同娘姨把四少爺帶來的行李搬上樓去,交給少奶奶,好好安放。」 阿寶答應著出去,琢渠又向振武道:「這裡地位很為狹窄,皆因上海地價昂貴,一班地主,蓋造出租的市房,那和蜂房一般,只圖房客住得多,多收租金,那顧住的人適意,不適意,此間已算是寬大的了,但和北京相比,卻還天差地遠,請四少爺樓上坐罷。」 振武聞言大喜,當下隨著琢渠上樓,賈少奶早站在扶梯頭上相迎。振武見她已換了一套衣服,上身穿的是印白熟羅單衫,下著雪青紡綢中衣,並不系裙,褲腳管高高吊起,露出四寸半左右的金蓮,仍穿著湖色紗鞋,用外國寬緊帶鞋夾夾著,電燈底下,照見她一雙雪白荷蘭布的小襪上,連一點塵星子都沒有。振武自樓下看起,走到半扶梯,頭顱剛和賈少奶金蓮相並,猛然間觸著一股異香,振武覺得心中一蕩,腳底下一滑,險些兒跌下樓去。賈和奶連說:「四少爺走仔細。」 振武一氣奔到樓上,琢渠已先自進去,振武和賈少奶打了一個覿面,賈少奶微微一笑,說:「四少爺裡邊坐。」 琢渠在內接口道:「請進來罷,只是地方髒些。」 振武走到裡面,見起坐層中,陳設的木器傢伙,都已半舊。璧上所掛書畫,雖冒著名人招牌,也不是名人手跡。有一副對聯,還是他搬家時朋友送的。上聯是「燕構華堂百代迪吉」,下聯是「鶯遷喬木五世其昌」,落款寫著琢渠如兄喬遷之喜,愚兄康爾錦頓首賀。振武見了笑說:「這副對大約可以除去,另換一副了。」 琢管道:「正是呢,只為我有一種懶脾氣,掛上了對聯,就不想到更換。我家還藏著一副祝枝山真跡對聯,我愛他紙張潔白,裝璜嶄新,深恐掛出來弄髒了可惜,故而沒有掛出。既然四少爺這般說,明兒就把這一副來換了罷。」 振武道:「祝枝山乃是明時人,他的墨蹟留到如今,還是潔白嶄新的,可見收藏得異常珍貴,平時掛出來著實可惜,待我改日自己寫副送你罷。」 琢渠喜道:「四少爺若肯大筆一揮,足令蓬篳增輝不少。講到我那副祝枝山對聯,上款還落著琢渠仁兄大人字樣呢。」 振武聽了笑道:「這個決無此理。祝枝山和你相隔數百年,那有替你寫對落款之理,想必琢翁受人之愚了。」 琢渠笑道:「受愚也罷,橫豎我只花得一元二角錢買的。」 振武大笑,其實琢渠那有什麼祝枝山對聯,不過故作趣語,博振武歡笑而已。當時琢渠又讓振武房裡坐,振武並不推卻,隨著賈少奶三人一同走進左首那間房內,只見正中擺著一張紅木大床,橫頭一隻紅木鑲雲石的梳粧檯,兩口鏡面大衣靠櫥,視窗一張外國寫字臺,亂堆著幾本書籍。那一面還有兩隻外國安樂椅,一色的白布椅套。床對面一對紅木小圓椅,一張小小茶几,電燈雪亮,收拾得很是乾淨。振武走進裡面,才想起這是他家臥房,頗覺難以為情。琢渠十分殷勤,讓他在安樂椅上坐了,口中還說彼此至交,請勿客氣,今晚就請四少爺宿在這間房內,愚夫婦住到對面房中去。不過地方骯髒些,未知四少爺意下如何?振武道:「琢翁自己臥房,莫非在對面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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