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歇浦潮 | 上頁 下頁
六五


  §第二十一回 慶宜家丈夫遷金屋 感鬩牆公子走天涯

  前書說到美士趁著神戶丸輪船,一聲汽笛,開出浦江,直向扶桑二島而去。在下這部小說叫《歇浦潮》,做書的一枝禿筆,未便跟往日本去寫東海波,只可將他這邊事情丟過,再表那錢如海的正室薛氏,自親往華興坊如海藏嬌之所去後,對於邵氏竭力殷勤,次日又派了個松江娘姨前去服侍,邵氏等自然滿心感激,兼之松江娘姨本是個老於幫傭的,作事甚為精明強幹,比那小丫頭玲珠相去何啻天壤,有些事用不著主子開口,她早已預備得舒舒齊齊了,樂得個李氏笑口大開,終日歡天喜地。薛氏又時常差人送長送短,有時可口小菜,有時應用的零物,差不多天天有人來往,更奇的邵氏這邊缺什麼,第二天薛氏便差人送什麼來,好似未卜先知一般。

  邵氏受了她許多物件,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屢欲親往新閘去候候她,都被如海所阻。邵氏也因自嫁如海以來,還沒叩見過老太太,此一去免不得有許多禮節,因此也就一天一天的緩將下來。這一天邵氏聽新閘來人說道,薛氏偶感風寒,微有咳嗽,覺得再不去望她,心中實有不安,忙向如海說知。如海笑道:「你信她呢,那裡來的病,她素來就是裝腔做勢慣的,偶而冷淡了她,她馬上害病,身子睡在床上,飯卻吃得下三四碗。你若不去探她,她睡得不耐煩了,倒很容易好的。你如鄭重其事,替她請大夫診治,那可糟了,她至少也得躺上三五天。我當初也被她嚇過幾遭,後來看得慣了,只得由她去病病好好,反覺太平許多,你還要上她的當去望她則甚?」

  邵氏道:「不是這般講的,究竟她是正室,我為偏房,理該我去候她。況且她已先來望過我,我還未答禮,此時她偶然感冒,雖說不打緊的病,但我再不去望她,她縱不見怪於我,只恐下人們不免要議論我恃寵自大了。況且我在老太太跟前,還沒請過安,這番一去,以後便可時常來往了。」

  如海笑道:「也罷。常言道:醜媳婦終要見公婆。何況你是個美媳婦呢。」

  邵氏聽說,對他斜睨了一眼。如海笑道:「你快換衣裳罷,我叫人配馬車去了。」

  邵氏更衣既畢,如海的馬車也來了。邵氏又對鏡掠一掠鬢,薄施粉黛,才與如海一同上車,徑往新閘。如海因邵氏第一遭來家,忙教人在客堂內高燒紅燭,然後請老太太升堂叩見。老太太素愛邵氏,此時變作一家之人,自然分外歡喜。薛氏雖說有病,卻並不睡倒,聽說邵氏一到,慌忙趕出來拉住她手,問長問短。如海在旁邊笑道:「你們兩個還沒見過禮呢。」

  邵氏忙請薛氏上坐,薛氏笑道:「這個萬萬不敢,我們兩個仍是平輩,理該行個平禮才是,那有上坐的道理。」

  兩人謙遜了一回,仍平拜四拜。接著秀珍姊姊上來拜見姨娘,邵氏慌忙叩頭答禮。薛氏又命一班下人,都來叩見新奶奶。這新奶奶三字,乃是薛氏想出來的,因恐叫姨奶奶,邵氏聽了不舒服之故。見禮既畢,薛氏請邵氏到她自己房中坐下,邵氏道:「因聞奶奶玉體欠安,特來問候,想必此時已痊癒了。」

  薛氏笑道:「我不過昨夜略受了些涼,早上微有咳嗽,並沒甚病,難為妹妹老遠的奔來望我,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呢!」

  邵氏道:「奶奶說那裡話,我本當早來拜望奶奶,只因家中抽不出身,故而遲至今日,奶奶如不見怪,已是我的萬幸了。」

  薛氏笑道:「呀,你又要客氣了,什麼奶奶不奶奶,我們乃是姊妹呢。我老老實實叫你妹妹,你為何不叫我姊姊,卻奶奶奶奶的亂叫,以後不許。」

  邵氏見她說得懇切,只得收口道:「難得姊姊如此見重,令我感激無地。」

  薛氏道:「請你以後別鬧浮文罷,我同你現今已是一家人了,用不著相瞞,今兒我身子果然有些兒不舒服,都為家常閒事累人,老的呢老了,不能幹事,小的又一味孩子氣,少爺忙的是外邊店務,家中事無大小,都要我一個人分派,小菜咧,柴咧,米咧,油鹽醬醋咧,親戚送禮咧,偶而忘卻一件,臨時就不免周折,我一天到晚,替他們煩這些瞎心思,又沒個得力幫手商議商議,因此累得滿身是病,一發便氣喘頭疼,又不敢將息,怕的是沒人接替。如今有了妹妹,真教我放下一件大大的心事,將來如有疾病,少不得還須妹妹幫忙。」

  邵氏還未回言,薛氏又道:「只恨妹妹住得太遠,不然便可時常到我家來,幫我調度調度,日後也不致生手咧。」

  邵氏道:「承姊姊推愛,只恐我年輕沒有當過家務,這重任擔當不起罷。」

  薛氏道:「那有擔當不起之理,無論何事,只消一慣就輕鬆了,待我得空,到你那裡來教你便了,還可順便望望你家媽媽,她老人家這幾天身子可好?」

  邵氏道:「靠姊姊的福,她素來十分康健,吃得下做得動的。」

  薛氏道:「可怪近有一班老人家身子都康健,便是我家老太太,也沒甚疾病,偏是我們中年人,時常害病,真有些怪氣。」

  說時又笑道:「妹妹身體原是好好的,我說中年人,未免太混了。」

  彼此談笑多時,薛氏留邵氏吃了晚飯,又要留她過宿,邵氏再三辭謝,說家中只有老的一人,生怕照顧不周,故我務必回家,薛氏只得罷了。邵氏仍坐來時的馬車歸去。這夜如海回見薛氏,滿面不高興,氣鼓著嘴,兩眼水汪汪的,望著他露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模樣,笑道:「你為什麼又動起氣來了?莫非她方才俯就你錯了嗎?還是你要嘗嘗酸溜溜的滋味?不過這句話可說不出的,你要吃醋該早些吃,此時人家竭力俯就你,你反要吃醋,可就難以為情了。」

  薛氏怒道:「呸,放你的狗屁,我動什麼氣!我氣的在你家一輩子不得出頭,上有老,下有小,三餐茶飯,四季衣衫,都要我一人分派,天天煩得不得了,又沒人替我做個幫手,因此在這裡怨命。你放什麼臭屁,誰會吃過醋來?」

  如海笑道:「這般說,我倒冤枉你了。若說分派家事,原是掌家主婦的特權,那一個輪得著與聞,你怕受累,別人還想望不著呢!」

  薛氏變色道:「誰霸佔你家的特權?那一個愛管儘管,誰人想望不著,你快說出姓名來,我馬上讓她便了。」

  如海笑道:「我不過譬方譬方,你又要捏著雞毛當令箭咧。究竟為著這點小事,也犯不著動氣。講到家務,你已經管了十多年,從沒說過半個難字,為甚今兒平白地怨起命來。試想我家除你之外,還有那一個可以管理內政。老的七十多歲了,小的才只十幾歲,就使給他們掌管,不多幾年仍要出閣的,那時更推誰去?莫非你要我一個人獨管裡裡外外的事嗎?我看你也未必放得下這只手罷!」

  薛氏道:「為甚放不下,當初我原為你家沒人管理家事,我才接手的。如今你既已有人,為何不接她回來,分些責任,卻和菩薩般的,供在外面,難道我生就苦命,應該替你們煩勞一輩子的嗎?」

  說罷,哇的一聲哭了。如海頓足道:「唉,你素來是個聰明人,怎的忽然想不透了。我不接她回來,只恐你們多存意見,氣氣惱惱,大家沒趣,並不是有心供養她在外面,一個月也得多花四五十塊錢的開消。但她在那裡,也並不是天天扮菩薩享福的,各人有各人的事,一家不曉得一家的苦處罷咧。講到這裡的家務,原該是你掌管的。如果你覺一個人太煩勞,待我明兒問問她,她若肯搬到一塊兒來,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那時你再指派她管理什麼便了,有話盡可好好兒講,何必哭哭啼啼的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