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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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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吃官司隊長受奇羞 想議員公民發狂 熱眾人也問過伯和等名姓,各道久仰,客套了幾句,才隨意坐下。儀芙隨問壽伯今兒陪著倪老伯在那裡玩耍,到得這般遲?壽伯便把日間在城內吃茶,後來又到王熙鳳家坐了一會等情,大略向儀芙講了。儀芙笑說:「怪道倪老伯紅光滿面,原來剛才會過親了,不知幾時覆席?我們還可叨擾一杯喜酒呢。」 壽伯道:「快了快了,就是後天。」 儀芙道:「原來倪老伯後天請客,那可妙極了,不知可用得著我這個俗客嗎?」 伯和道:「只恐尤先生不肯賞光,那有不奉請之理。」 正言時,侍者在門口說了聲有客,眾人又各起立。伯和見那來者身穿軍服,器宇軒昂,面色略略帶紫,兩眼露出凶光,一進來便把右手向額角一揚,行了個軍禮。這幾位紳董,也都恭恭敬敬,答了個正式鞠躬之禮。儀芙搶上一步,同那人拉手說:「劉隊長為何來遲?我們恭候許久了。」 那劉隊長笑了一笑道:「我白天在司令部,因有幾個兵士,犯了我的軍法,我為著這件事,親自發落了那幾個人,因此出來得晚了,累你們多等,很對不起。」 儀芙道:「不知如何發落的?」 劉隊長笑說:「有何發落,槍斃罷咧。」 眾人聽了,都吃一驚。晰子忙問,究竟犯了什麼法,有這槍斃的罪名。劉隊長道:「法呢並沒犯什麼大法,只因他們不聽我的話,所以我便把他們槍斃了。」 黃萬卷接口道:「不聽說話者,無傷也,乃至槍斃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豈不聞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而況人乎哉!」 劉隊長聽了,不大懂得,料是駁他的話,頓時把雙眼一睜,大聲道:「你這位先生說些什麼?我們當軍人的,言出如山,若有不聽的,便是犯法,莫說是我手下人,即使不是我手下人,我要槍斃誰,便把誰槍斃了,看他逃到那裡去!」 萬卷嚇得不敢再說。晰子恐劉隊長生氣,慌忙賠笑道:「隊長誤會了,方才黃先生說,這種不聽說話的人,應該槍斃呢!」 劉隊長笑道:「那才對咧。」 伯和悄悄問壽伯,這劉隊長是誰?因何如此蠻橫?壽伯低聲道:「他乃是我們都督手下五虎將之一,敢死隊的隊長,人雖粗率卻還有些肝膽,本是武教習出身,都督未光復時候,就和他十分知交,所以現在軍政府成立,他的權柄也大得很,我們都不得不拍拍他馬屁。你聽他說話蠻橫,其實並不可怕,因他常說槍斃人,卻從未見人被他槍斃。剛才一篇話,也是故意說著哄哄你們呢。」 伯和方才明白。儀芙道:「客齊了,請各位點菜入席罷。」 隨把墨盤推向晰子面前道:「請汪老夫子先點。晰子滿面堆笑,順手取枝筆,在硯池內潤了一潤,見是枝開花的,忙換過一枝,豈知乃是枝破筆,不覺哼了一聲,高喊堂倌取筆。叫了兩聲,沒人答應,儀芙忙替他叫人鈴按了一按,侍者進來,儀芙命他取筆,侍者出去,半晌不見取到。晰子好生性急,只得把那枝開花筆在口中含了又吮,好容易將筆頭吮尖了,已弄得滿嘴唇都是黑墨。晰子也顧不得許多,略把衣袖拭了一拭,先取菜單一看,見五花八門,寫著二十餘種,都是他愛吃的,一時竟不得主意,意欲照單全點,又恐肚子裝他不下,只得勉強割愛點了八樣菜。寫罷,見九如已在旁邊恭候,手中還拿著侍者送來的那枝好筆,慌忙起身讓他點。九如坐下,一手潤筆,一手將晰子的菜單看了又看,連說點得好,他便一一如一的抄了一張。接著衛運同見他二人點的是牛尾湯、燴魚、豬排、童子雞、龍蝦、火腿蛋、鹹牛肉、鴨片飯,搖頭說太多了,便減去二色,只點六道。伯和央壽伯代點了六樣,其餘各人挨次點畢。儀芙又拿了一疊局票,先替伯和寫了王熙鳳,再問晰子等人,都說沒有。壽伯道:「今兒又不是在堂子中請客,況且汪老夫子等都是道學中人,這個俗例,可以免得。」 儀芙也知除卻自己和壽伯、伯和外,沒第四人叫局,笑道:「免去也罷。」 隨把寫就的那張局票撕了,請晰子上坐。晰子讓劉隊長,劉隊長卻毫不客氣,大模大樣的坐下。儀芙自居主席,伯和等也隨意入座。儀芙命侍者開了瓶白蘭地酒,先問劉隊長要不要?劉隊長不知這白蘭地酒的方量很猛,平常都用高腳杯喝的,他卻把大玻璃杯教他倒,見那侍者只替他倒了淺淺半杯,不由的心中冒火,圓睜雙眼,喝道:「倒滿了。」 侍者嚇了一跳,忙滿滿的給他斟了一大杯。下首坐的晰子,見劉隊長用大杯喝酒,自己焉肯放鬆,也把大杯給他倒酒。侍者被劉隊長嚇怕了,不敢怠慢,也滿滿的斟上一杯。再看這一瓶酒去了兩大杯,所餘無幾。又見九如、守愚等都高高舉起大杯等著,暗想今兒這班客人,好大酒量,一個個照這樣的大杯斟去,料想非得五瓶白蘭地不夠,即忙又去拿進四瓶酒來。儀芙見了,暗暗心痛,卻又不能阻擋。眼見得五瓶酒都開遍了,暗說完了完了,這五瓶白蘭地酒,已去十五塊錢,今兒這頓請客,至少須得三十塊錢。幸虧得姓康的那邊敲出了五千洋錢,我也有幾百分頭,否則真要大蝕其本咧。一賭氣便把剩下的白蘭地自己斟上一大杯,一氣喝了三口。 同席那位錢守愚先生,久慕這白蘭地的大名,今兒與他第一次見面,覺得他初出瓶口,有一股香氣撲鼻,意欲嘗嘗滋味。因見眾人都不曾動,自己也不便出手。然而喉中已癢得不堪,今見主人飲酒,自覺再也忍耐不住,暗想此時不飲,更待何時,即忙舉杯笑說:「記得小說書上,有什麼白蘭地一口一杯,我看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 一邊說著,一邊已呷了一大口,咕嘟咽下肚去。誰知下嚥猶可,一咽之後,頓覺得喉中辣不可耐,舌頭也變得麻木不仁,那一股辣氣上沖腦門,不知怎的他一雙六親不認的老眼中,竟流出兩滴眼淚來。啊喲二字,幾乎出口。忙把酒杯放下,假意嗽了兩聲,掏出手巾拭去眼淚,掩過痕跡,還覺口中熱辣辣的難過。看臺上沒有下酒菜,只得取了塊麵包,向口中一送。不料這塊麵包是烘過的,邊皮很硬,守愚門牙已有幾隻脫落,很命一咬,面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這一痛非同小可。而且麵包入口,進退兩難。正在無可奈何的當兒,恰巧侍者端上湯來,呷了兩口,才把半塊麵包送下肚去。 這邊錢守愚先生吃了兩樁暗苦,誰知他對面的黃萬卷先生,也鬧了個小小笑話。他見壽伯等吃麵包,都用刀將麵包剖作兩片,在中間塗些糖醬,然後合擾了,細細嚼吃。暗想這種大約是內家吃法,往日我見別人吃麵包,都把牛油糖醬塗在外面,有時吃得滿嘴唇都是油醬,豈不討厭。我雖是第一次吃大菜,卻不可不裝個內家模樣,免得被人看出外行來,暗中恥笑。因此也如法泡制,先用布將小刀抹了一抹,然後取起一塊麵包,右手執刀,左手執麵包,看准了描頭,用盡平生之力,一刀切去,吃嚓一聲,已將麵包平分兩片,不過他這把小刀的刀鋒快,這用力過猛,刀尖略在左手無名指上帶,已割破了一條口子。萬卷一心專注在麵包上,倒也毫不覺痛,又滿滿在麵包中塗上一層糖醬。才將兩半片合擾,笑嘻嘻放下了刀,張開大口,咬了半塊,緩緩嚼著,果然其味無窮。他口中的麵包,尚未入咽,豈知他左手無名指上的血,已在還席,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臺布上。萬卷素患近視,見雪白臺布上多了幾滴紅跡,還道是麵包內流出來的糖醬,暗說糟蹋可惜,即忙俯首去舐,舐出了血腥氣,不免有些詫異。 再一看這糖醬並不是打從麵包內流下,卻由他指上淌將出來,才知割破指頭。此時觸目驚心,覺得傷處微微生痛,暗說壞了,恰巧今兒身畔沒帶刀傷藥,如何是好。猛見面前一隻玻璃碟內,滿裝著細白糖,不覺心中暗喜道:「白糖敷刀傷,永無痕跡,可謂天假其便。忙用兩指撮起少許,掩上傷口。不料這藥才一敷上,頓覺其痛徹骨,不由的啊喲連聲。眾人驚問所以,萬一手護著傷指,哼哼不已,卻不肯說出緣故。壽伯眼快,見他手指帶血,驚道:「莫非黃先生割破了手麼?為何痛得如此利害?」 再一看臺上,不覺大笑起來,說道:「大約黃先生在傷口內敷了鹽末,因此生痛,你們看臺上不是落著許多鹽屑麼!」 眾人聽了,都覺好笑。萬卷方知把鹽末錯認糖末,更覺羞愧難禁。本欲托故逃席,因這大菜是平生難得幾回吃的,只得暫時忍耐。幸喜眾人志在用湯,笑了一回,便聽得一陣叮盆響,接著魚肉等菜,一道一道的端將上來,你吞我吃,一頓大嚼,竟把這件笑話一併吞入肚去,終席無人提及,連萬卷自己也忘得無影無蹤。但他今兒這一頓吃,卻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來。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恨他父母生他時,沒給他生得身強體壯,食量兼人,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飯時,未嘗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省儉不少。不過今天他吃別人的,免不得又換了一個念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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