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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如海笑道:「你莫說大話用小錢了,可記得有一天你飲得一斤半酒,不等散席,已嘔了一痰盂麼?」

  文錦笑說:「放你媽的屁,我來監酒,看你能灌多少。」

  說著走過這邊,看如海滿滿的飲了二十五杯,伯宣等三人各飲二十杯,伯和十杯,誦仙捏著鼻子,呷了五杯,湊足一百杯,回席報告,然後點將興師,五魁八馬的一陣亂鬧。伯和一氣飲了十杯酒,已覺得頭腦昏悶,面上發熱,見如海等興臻頗豪,深恐少停還要添本,免不得又要吃酒,故此趁他們亂哄哄的當兒,私逃出席。那邊女席已散,外邊正在開演電光影戲,伯和隨意揀一個座位坐著觀看。這出影戲片頗好,光力亦足,所惜戲中情節,都是外國文字,伯和看了,全不懂得。第二出乃是滑稽戲片,影出一個泥水匠,肩著一部扶梯,橫衝直撞到處闖禍,後面追隨不少男女,走到一處橋上,橋板斷了,眾人一齊落水,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伯和也笑得眼淚迸流,慌忙掏手帕出來抹拭。猛聽得旁邊有人低聲道:「你兩個坐在這裡不覺得冷麼?我們新戲快開幕了,何不到那邊去看呢?」

  又聽一個女子聲音答道:「我們冷不冷,要你費什麼心,你們這種蹩腳新戲,有何好看,快我給滾罷。」

  那人又道:「你們著了涼,我心中怪不舒服的。你叫我滾,我本當就滾,無如你兩人似一塊吸鐵石般的,把我吸住了,教我如何滾得開呢!」

  伯和雖然上了些年紀,年輕時也是惹草拈花的能手,聽了這幾句話,明知其中大有蹊蹺,因此十分留意,偷眼瞧見适才那兩個絕色女郎,正坐在他旁邊一條凳上,背後站個少年男子,雖在暗中,卻看得出這人便是白天串小生的那個新劇家,一邊說話,一邊嬉皮笑臉,把右手在那年紀略長些的女郎肩頭上一搭。那女郎並不動怒,反回頭向那人笑了一笑,低低向同座那個女子,不知說了句什麼,兩個一同站起,也不招呼那人,逕自出了影戲常那人更不停留,抽身便走。伯和看得真切,暗暗嗟歎,心中思量,想這個女孩子大約是俊人的親戚,惜乎我並不認識,然而決非低三下四人家的子女,看她至多不過十六七歲,已是如此放蕩,這都是父母不能好好管束之過。無如上海一隅,狂童惡少,遍地皆是,近日更有這班新流行的新劇家,變本加厲,百般勾引,女流無知,往往失足,真有防不勝防之慨。若要整頓,非得將那班狂童惡少,斬盡殺絕不可。但這班下流淫棍,何止百萬,當今之世,只恐沒有第二個黃巢降生,下手屠戮,故而風化二字,從今以後,一定不堪回首的了。

  想到這裡,切齒不已。忽然眼前一亮,影戲布上現出暫停片刻四個大字,眾人一齊站起。伯和還記掛著方才那件事,信步走到新戲場中,已不見那兩個女郎蹤跡。再看臺上做的新戲,非騾非馬,很是可厭。伯和不願多看,緩緩踱出,忽見迎面如海走來,一見伯和,笑道:「在這裡了。你這老頭兒生得好快腿,怎麼一轉眼便溜得無影無蹤,令我尋了好久,我們桌上被別桌打得大敗虧輸,連添了兩次五十杯的本,仍輸完了,現在誦仙有事先走,伯寅醉倒席上,勵仁送他回去了。只有我同樞世兩個,還能上馬殺敵,不過人少太不成個模樣,你雖然不能喝酒,也可做個炮架兒,裝裝樣子,溜在外面,豈不喪氣,快隨我來罷。」

  伯和見他滿臉通紅,口中酒氣直沖,知道不能同他違拗,隨他回到廳上。只見賓客已散去大半,有些都在用飯。自己桌上只有詹樞世一人坐著,臉上紅得似初宰下來的豬肺一般,兩眼直視,口中還嚼著水果,那涎沫卻自口角直往下淌,如海大聲道:「我扯得一個生力軍來了。魏文錦你敢同我再三百杯麼?」

  文錦正吃著飯,聽說笑道:「算了算了,我認輸了,今天我已吃飯,改日再領教罷。」

  如海道:「不中用的東西,我料想你不敢了。」

  文錦笑了一笑。樞世接口道:「老子輸拳不輸氣,背著人吃是不行的。」

  如海道:「那才是漢子呢!你們還有那個敢同我們較量較量!」

  文錦連說不敢不敢。如海大笑,吩咐拿飯來,下人端上幹稀飯,伯和吃罷,略坐一會,辭了俊人回寓。他因白天勞困,到得棧中。即便解衣安歇。一宵易過,次日起來,盥洗時,覺得頭髮長了,便命從人雇了一個整容的,把頭髮剃光,自己一模,笑說好適意,民國成立以來,只有這件事可稱得真正改良的,其餘都是換湯不換藥罷咧。說時回頭見從人還拖著髮辮,便道:「你為什麼不把這勞什子剪了呢?留著適意嗎?」

  從人回說:「小人早有此意,只因時下剪辮的人多,頭髮賣不起錢,我意欲待別人都剪完了,頭髮漲價,那時再剪,豈不可以多賣幾個錢麼!」

  伯和大笑,忙取小洋一角,打發那理髮匠走後,用過午膳。不多時壽伯又來找他,還帶著一張請客票,乃是尤儀芙請伯和在一枝香西酌。伯和看罷,遲疑道:「我與這位尤先生還是初交,如何擾他的東道。」

  壽伯笑說:「這又何妨,況他今兒請客,並非專誠為你,因他近日有幾件事,頗受輿論攻擊,故肯一解慳囊,邀請本城幾個紳董,以為聯絡感情地步。又因這班紳董,都是老派人物,與你志同道合,故此帶著請你,你又何須客氣。」

  伯和本有結交上海紳董之意,正愁沒人介紹,聞言不勝歡喜,便道:「原來如此。但他既受輿論攻擊,一定幹了不法之事,本城紳董,豈肯赴他的筵席。」

  壽伯笑道:「你又來了,人有幾種人,紳董也有幾種紳董。那一班公正的紳董,自然豈肯列席。還有一班下流紳董,聽說有得吃喝,那一處不願意去。及至吃了一頓後,無論你如何不法,他們自能旋轉乾坤,把你抬舉得比好人更好。常言道養狗要他搖搖尾巴。然而供養這班人卻比養狗上算多了。」

  伯和笑道:「你也未免言之太過,公道自在人心,既為紳董,豈有不講人格之理。我們這時候便到一枝香去呢,還是別作消遣?」

  壽伯道:「早得很呢,七點鐘去,還恐太早,我們且往張園去玩玩罷。」

  伯和搖頭道:「不去不去,那地方有何可玩。我自到上海以來,還沒進過城,你可能帶我到城隍廟中去玩玩麼?」

  壽伯道:「有何不可,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罷了。」

  當下伯和更衣換履,與壽伯雇車到新北門口,步行進城,見街道狹窄,遊人輻湊,兩旁小販,擺著各種地攤,行路時一不經意,便有碰撞之慮,與租界相比,真有天淵之別。壽伯同他到得意樓泡茶,聽了一回書。伯和因口音不同,莫明其妙。再與壽伯同往內園。這內園地址雖小,頗有亭台山水之勝,伯和周遊一轉,很是滿意,便在假山石上的涼亭中坐下,向壽伯道:「我看上海洋場,以繁華勝,城內以幽雅勝,兩兩相較,幽雅固不如繁華。然而繁華過眼,幽雅長留,若將眼光略略放得遠些,則城內還可玩賞玩賞。講到租界上,只足供後人憑弔而已。」

  言時園丁送上茶來。伯和道:「原來這裡也賣茶的。」

  壽伯道:「這地方乃是錢業公產,凡系錢業中人,到此遊玩,園中例有茶水供給。若是平常遊客,喝盅茶隨意賞給幾文茶資,雖算不得賣茶,其實也與賣茶相似。在先園中頗多高人雅士的遊蹤,近年來一班青年男女,見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靜,每每借作秘密聚會之所,因此形式上漸見齷齪,然而逛的人,卻比往年多上幾倍。每逢禮拜日一天,賣茶生涯,很是不惡呢。」

  伯和微笑不言,仰面看西半天正當夕陽銜山,天色殷紅如血,那一片殘照,斜映在假山石上,處處帶著幾分紅色,不覺脫口說了聲好景致。壽伯取表一看,說:「怪道不見人來,時候已五點多了。上海城內沒有夜市,此時將次散市,我們喝杯茶出城如何?」

  伯和立起道:「茶也喝夠了,就此走罷。」

  壽伯即忙開消一角小洋茶資,出了內園,兩人談談說說,信步所之,不覺已到新北門口。城外的一班黃包車夫,見有人出城,搶著兜生意,一齊圍將上來,攔往去路。伯和止步道:「這班人著實可惡,那日我趁輪船到碼頭時,很吃著幾個野雞扛夫的虧,不料這些車夫,也的扛夫一般,帶搶帶奪,成何體統。」

  壽伯道:「這也難怪他們,上海一埠,太繁華了,四方食力貧民,都以為到了上海,定有個啖飯去處,因此攜家帶眷,連袂而來,豈知上海人注重虛聲,毫無實際,諸如實業工廠,足為貧民謀生之處,反不如內地之多,以致客地貧民,流落無依的,不知凡幾。有些身強力壯的,只得以拉車度日。然而上海自有電車以來,乘人力車的漸少,而人力車反日見其多。據雲近日英租界內黃包車共有一萬餘輛,這種黃包車每日租費八九角不等,無如這班車夫,奔走終日,能得幾何,往往有一天所得,只足供車主人的要索,自己反不能謀一飽的,無怪他們拚命爭奪主顧,此種行為,雖然可厭,若替他們設身處地一想,卻是怪可憐的呢。」

  伯和憮然道:「人言上海為首善之區,不意好善諸公,不能從根本上著想,提倡貧民生計,既可興實業,又可救免無數餓殍,若斤斤于形式上的慈善,豈非成了善欲人見麼!此時大約有六點鐘了,我們徑到一枝香去罷。」

  壽伯掏出金表,看了一看道:「才只五點半呢,去得太早了,等人怪心焦的,我們不如先到王熙鳳家去坐坐,好在她家離一枝香近,待敲過七點鐘再去不遲。」

  伯和道:「你莫取笑罷,今兒又不擺酒,到她家去則甚?」

  壽伯笑道:「虧你說得出呢,所以要攀相好者,無非為著沒事時前去坐坐談談而已,若回回要待吃酒碰和做花頭才去,豈非太冤了麼!幸得你這句話不在堂子裡說,若被堂子裡人聽見,這瘟生的徵號,可就逃不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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