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七四


  金順玉大娘一聽這話,不由大吃一驚。她忙伸手抱住四姑娘冰涼的肩膀,像生怕這個可憐的女人走掉了似的,說道:「齊同志,你的話從哪兒說起呀?內情都不瞭解,就叫人交代問題……」

  小齊同志一本正經地說:「材料都搞好了,明天支委會硏究,你別給運動潑冷水!」

  四姑娘突然掙脫了金順玉大娘的手臂,像逃跑似的,奔大門去了。

  她在淒風苦雨中,艱難地行走著。

  「姐妹們,鄉親們,還有工作組同志,他們都把我當成仇人,當成壞人啦,所有的人們都和鄭百如那個壞蛋聯合起來壓迫我……」

  她傷心地忿忿不平地想著。生活向她關閉了所有的大門。她徹底失望了。這時候,她想到了死。

  唉,葫蘆壩是多麼寂寞啊!

  【第九章 夜深沉】

  一

  七姑娘躺在四姐的被窩裡,像散了架似的,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從上房裡傳來的父親的咳嗽聲,使她心驚肉跳。

  晚上沒有生火做飯。老九回來一刻不停,又立即和工作組的顏組長出去了。她們像瘋了似的,跑來跑去。四姐也不知怎麼的,還沒有回來。偌大一個許家院子像一座墳墓似的冷清可怕。她決定明天要離開葫蘆壩,回連雲場供銷分社去了。

  但是,吳昌全的影子卻頑強地站立在她的眼前。在她看來,這個青年農民的外表是夠悽惶的了!但是,為什麼他那英俊的容貌,那憂怨的目光,卻又怎麼也難以從她腦海裡消失呢?挨個兒想來,和她接近過的青年男子,沒有一個人有著正氣堂堂的吳昌全這樣一對誠實的幽怨的目光。這種目光吸引著這個有心事的姑娘,使她傾心,也使她放心。

  的確,近年來,和老七相好過的那些男子,他們想從她這裡得到的是什麼,她越來越清楚了,也越來越討厭那些俗氣的追求了。那些人老是用那不乾不淨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多麼叫人厭惡呀!她先後曾和好幾個青年「耍朋友」,但是,每一個,從別人介紹起到互相往來,再到分手,在她那女性的心靈上,從來不曾產生過可以稱之為「愛情」的那樣一種高尚、潔白的柔情;就是說,在一起,並不感到溫暖,離開了,也不怎麼思念。而且,永遠有一種擔心和互不信任的陰影籠罩在生活之中。

  有一個教師和她相好,曾因為懷疑她愛過別的男子,而和她分了手;有一個幹部向她求愛,她發現那個人把年齡隱瞞了七八歲,而和他各奔前程。社會風氣不好,男女之間戀愛,都得自個兒費盡心機從各方面去打聽、刺探對方生活作風或道德品質上有無問題。似乎純潔和忠貞成了稀罕之物,古往今來,那種激勵人們去為理想奮鬥的、同生死共患難的愛情生活,遠遠地離開人間。七姑娘在無聊和荒唐中浪費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月,現在才真的感到悔恨的羞恥了!

  沉睡在心中幾個年頭、幾乎快要死亡了的愛情幼苗,今天因為與吳昌全的偶然重逢而蘇醒了,抬起頭來了,變得綠油油,清新可愛了。但是,這次重逢,事後留給七姑娘的,卻是無限的惆悵。

  她不是從吳昌全的言語,而是從他那默默注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個鍾情男子的虔誠的愛戀、無窮無盡的相思與忠貞不渝的愛情。這個發現,使她震驚,使她感動,使她看到生活的光明面,使她自慚形穢。

  如果說,愛情的力量在於使人變好,變得正直和勇敢,而不是使人變壞;那麼,許家的七姑娘也許會從此變得好起來。

  ……

  「汪、汪、汪……」一陣狗吠聲響徹了空洞寂寞的許家院子。這聲音聽起來令人恐怖,毛骨悚然。七姑娘拉起被蓋嚴嚴實實地把腦殼蒙起來,她十分厭惡地想:「真討厭!這麼黑風黑雨的夜晚,還往別人家裡跑,咬死活該!」她鑽在暖和的被窩裡,懶得去看看是誰來了。

  來人是鄭百如。

  這些天來,許家的人除了四姑娘外,都對鄭百如和氣起來了。許茂老漢和三姑娘夫婦甚至發覺:鄭百如原來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是,許家這條大黃狗卻始終不歡迎這位身材適中、臉孔白淨的客人。它和過去任何時候一樣,兇猛地吠著,將他阻擋在院壩裡,不讓他越過這個界線,挨近正房的臺階。

  鄭百如赤手空拳地和黃狗周旋著。他慢慢退向一旁,繞著樹叢,一步步朝四姐的小屋靠攏去。

  鄭百如是個賭棍!他把整個世界當做一個賭場,雖然他也是一個黨員,但在他心目中,「入黨」無非也是一種賭博。這就難怪,他同所有的賭徒一樣,即使在贏錢的時候,也日夜擔心著輸出去,不知哪一天會輸個精光!這種恐懼時時壓迫著他,以致工作組進村以後,他幾乎沒有一個晚上是閉著眼睛睡的。雖然,這位青雲直上的亂世英雄用盡心機,博得了小齊對他的信任,看來局面對他有利,但他仍然覺得頭頂上仿佛懸著一塊石頭,隨時都會落下來,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砸得粉碎。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幹的見不得人的事,實在太多了!雖然有的幹得很秘密,可怎麼能通通瞞過許秀雲的眼睛?他並不怕那些雞毛蒜皮的「問題」,惟有幾件犯法的勾當,使他放心不下——比如,前年他落井下石,為了把下了台的金東水趕出葫蘆壩,拔掉眼中釘,詭秘地放火燒掉老金的房子。這件事他確實幹得乾淨俐落,鬼都不知道。但不曉得他身上的哪一股神經在起作用,他總是疑心許秀雲覺察了他的蛛絲馬跡,使他忐忑不安。特別是,今天社員大會結束後回到家,燈影裡閃出了他那位在公社工作的拜把兄弟,神色緊張地捅來個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區上根據工作組長的建議,已經決定叫他鄭百如進「學習班」。那人警告他「這一關你要頂過去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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