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六七


  就在這時,這老少兩輩婦女的目光無意中碰在一起了,都含著同樣的憂鬱。一刹那間的對視,像觸電似的,她們急忙「脫離接觸」,各自低下頭來。但此刻,她們誰也不知道對方心上難言的隱衷。

  吳昌全修長的身影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向著小學校大門口

  走去的時候,會場上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小齊同志嚴肅地指出:

  「這個人一點不講紀律性!快把他叫轉來!」

  有人解釋說:「大概是上茅廁去……」

  許琴的目光又和金順玉大娘對視了一下,大娘對她說:「他呀!天天都盼著天晴,天晴了才好去硏究他那個什麼『霜前花』。這會兒他一定是看見雨停了吧。」

  許琴「嗯」了一聲。眼前立即現出了那一溜生機勃勃的麥子地和那兩畦花團錦簇的豌豆苗,不由得又輕輕歎了一口氣。

  小齊同志看了看手錶,大聲地對鄭百如說:

  「清點人數,看看到齊了沒有哇?三點鐘都過五分了!」

  鄭百如站起來,沙啞的聲音像破鑼似地在大殿上迴響:

  「坐好,坐好,點名啦……一隊,張家富……李萬順……林秀英……」

  被叫著名字的社員悶聲悶氣地答應一聲:「來啦。」有的只是在喉嚨管「唔」一聲。

  這樣挨個挨個叫下去,是很費時光的。小齊同志便臨時改變了他事前的指示,小聲對鄭百如說:「算啦!叫他們各隊隊長數一數,記上缺席的名字報來就行了。」

  於是,鄭百如就停止了長聲吆喝的點名,叫隊長們報數。

  等這個議程完畢,小齊同志碰了一下龍慶的手膀子,龍慶便站起來,開始按齊明江事前佈置好的意思,首先發表講話。他以會議主持人的身分,強調今天這個大會的各種內容及其重要意義,要求社員們遵守會場秩序,不開小會,不亂跑,不早退,婦女們不搞「三線建設」……諸如此類的話說完以後,最後才宣佈:

  「請工作組的齊同志給我們開會啦!大家歡迎!」他帶頭鼓掌。

  鄭百如也說道:「歡迎,歡迎。」並使勁鼓起掌來。小齊同志本人也鼓了幾下掌。

  莊稼人不喜歡或不習慣鼓掌這種禮節,因此,稀稀落落的掌聲只響了那麼幾下,就像被風刮跑了似的,靜悄悄沒有聲息了。

  小齊同志站起來,過於嚴肅的表情使臉上的肌肉都變形了。他輕輕咳嗽一聲,便從「同志們!」三個字開頭,念起他那長而又長的報告來了。

  他的報告很全面,其正確性無可非議,不僅能在葫蘆壩講,任何公社、大隊都適用;其廣泛性差不多達到「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程度了。因為這是縣上印發的統一提綱,加上他自己從報紙上剪裁的文章段落,所以就很長很全面了。光是「前言」部分就有十頁,「形勢」部分分國際國內共十八頁;闡述文化大革命偉大意義部分更長一點,有二十九頁;階級鬥爭新動向部分,農村資本主義形形色色表現部分,還要長一些;最後還有搞好遠景規劃的重要性,必要性及其可能性……一共八個部分。幸好那些年紀大一點的莊稼人,大都是提著烘籠來的,要不,可麻煩了。

  但是,小齊同志的「前言」部分還沒有講完,會場上又起了點騷動。

  先是「閒話公司」女老闆鄭百香的聲音:「來了,看!……」

  接著,大多數社員就一齊向會場大門口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藍色半舊中式衣裳的婦女埋著頭,邁著細碎的快步走了進來。

  這個形容憔悴的年輕婦女,吸著全體與會者的目光,當她在一個進風的視窗底下找到座位坐下來以後,人們乾脆站起身來,越過別人的肩膀去看她。

  小齊同志的報告顯然受到了干擾,但他繼續念著「前言」:「……所以說,今天這個大會,是在黨中央的偉大指示鼓舞下,是在省委重要文件精神指導下,地委、縣委直接關懷下,區委、公社黨委具體幫助下……召開的!……」這當兒,鄭百香對她周圍的人說:

  「看啊!那個婊子婆娘還裝得滿正經的樣子呢!哼!……」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叫人們全聽清了,於是「嘖嘖」聲,慨歎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來。

  鄭百如和龍慶兩位大隊幹部連忙站起來了,打著手勢,要求人們集中注意聽報告。

  ……這一切,都被許琴看在眼裡,聽到耳裡了,心頭說不出有多悲哀。她那青春秀氣的臉蛋,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她使勁咬著嘴唇,避免自己眼淚落下來,心裡強忍著那種離情別緒,對自己說:

  「算啦,葫蘆壩就是這個樣子,我乾脆走!離開了葫蘆壩,眼不見,心不煩。出去也是幹革命!」

  未來的新的生活,開始對這個失望中的少女展示出新奇、迷離的色彩。她含著眼淚在心中向這個生身之地告別,祈禱著一種新的環境,一種風平浪靜、歡樂幸福的生活。但不知能否如願以償?

  二

  大會在繼續進行中。

  社員們——尤其是婦女們,越聽越失望。她們家裡的細糧早吃光了,窖裡貯藏的紅苕也不多了。她們原來抱著希望,來聽聽上邊能夠拔出多少救濟糧給葫蘆壩,以度過那即將到來的惱人的春荒。男人們呢,除了這個以外,還想聽一聽幹部們對來年的生產作何打算。然而小齊同志的報告並不涉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慷慨激昂地向社員們翻來覆去地說一個意思:要是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他還嚇唬莊稼人說:如果埋頭生產不看路,將會導致亡黨亡國。

  過了一會兒,外面又下起雨來了。

  天色麻麻黑的時候,各隊都有人悄悄離開會場,他們惦念著家裡的事,擔心天黑以後,孩子們在家裡餓著,雞鴨不夠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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