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六六


  太突然了!九姑娘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只聽見鄭百如又接道:「當然,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你曉不曉得?現在的形勢,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各級都要開始抓生產了!要加強農業戰線的幹部力量,縣上分配了指標,因此,所以……」他向許琴笑了笑,繼續說:「聽公社講,還要先到縣上去培訓一個時候,回來就是專家了!……」

  九姑娘沒有聽他天花亂墜地往下說,臉紅筋漲地退到一旁去了。牆邊上,金順玉大娘獨坐在一條板凳上,她挪挪身子,讓許琴和她一塊坐了。許琴把斗笠放在牆邊上。

  婦女們大半是拿著針線活兒前來的,任何時候,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們總找得到談話或玩笑的題材。由於她們的聲音,才使這個場合顯得有一點兒生氣,要不,就跟從前的尼姑庵差不多了——因為男人們大都沉默著。那年頭,冷漠和愁容簡直成了莊稼人的統一表情,或表情的基本格式,誰也說不凊是什麼原因。

  往常遇到這樣大的會議,團支書許琴算是個比較活躍的人物,她讓姑娘們和小夥子們合唱歌曲,或自己帶頭教唱。此刻,她卻沒想到她那個職責來。

  如果說,今天早晨通知她去「入黨」,使她感到太突然的話,那麼,此刻帶給她的這個消息,就更使她茫然無措。

  生活在時代的霧靄中的姑娘,太可憐了!她正當妙齡青春,正該享受學習、勞動、歡樂的權利,享受德智體健康發展的幸福;正該大聲歌唱,大聲歡笑,像鳥兒一樣跳躍飛翔,像馬兒一樣馳騁在開滿鮮花的原野;正該好好兒地生活。可是,非常遺憾,生活卻偏偏給她帶來許多難題,使她百思而不得其解。她不懂得階級鬥爭,她甚至討厭那些滿口尖銳的政治術語的同伴。她渴望安定、平和、心情舒暢地勞動以及抒情詩一般的田園生活,她只要聽到或看到那些你爭我奪,相互猜忌,或傷風敗俗、徇私舞弊的事情,都會感到心驚肉跳……然而,生活卻硬把那些褻瀆人類的東西塞給她!這些天來,她聽到看到的,太多了,多得使她那顆單純的心快要炸裂了!

  如果說,她的七姐對待生活和愛情的輕浮態度使她氣憤的話,那麼,有關她最為敬愛的四姐和金大哥的那個傳聞,卻使她對於整個人生的真、善、美的價值,都產生了懷疑,動搖了她對於葫蘆壩的未來生活的信念。

  早晨,人家叫她去參加黨的會議,討論她的入黨問題,她覺得那樣做是一種徇私舞弊,不光彩的行為,終於沒有去參加。現在,人家又通知她被上調工作,是不是又因為七姐或其他什麼人為她走的「後門」呢?

  許琴坐在金順玉大娘身旁,心事重重。後來,她終於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哎,既然是上級正式調去的,這又有什麼不光彩的嫌疑呢?既然家裡的人變成那樣不可親近,姐妹之間再也沒有什麼感情,乾脆趁這個機會離開家吧!……既然葫蘆壩是這個樣子,我們青年人還有什麼前途啊,不如……」想到這裡,她忽然想起那個埋頭苦幹的吳昌全來了,不覺心頭又亂成了一團麻。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他,問問他的意見呢?」她想,「……哎呀,使不得!我咋好和他談這個嘛?……」昌全是她所崇拜的、私心眷戀著的人,但儘管她偷偷地鍾情於他,而她憑著自己細緻的心,卻還未曾體察出他對自己有過一點兒傾心或超出一般同志關係的表示。像她這樣清高的女子,自尊心極強,她怎麼能那樣主動地把自己的個人生活方面的問題同他去商量呢?真是叫人為難啊!

  是啊,許琴遇到的問題,都是漫長的人生道路上幾個關鍵性的轉捩點。改變生活的方式,決定終身職業,選擇終身伴侶,對於一個有文化知識的農村大姑娘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為關鍵的呢?有誰來替她出出主意,或給她一個明確的指示就好了。但那一個人是誰呢?……母親不在人世,爹那個樣,給她幫不了忙。姐姐們呢?也不頂事。昌全呢?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除此以外,在她的生活圈子內還有誰來同她商量啊?……黨支部的幹部龍二叔,能啟示她一點什麼?鄭百如,根本不能相信!金大哥呢?……不行。

  這時候,她想到了身邊坐著的金順玉大娘,想到顏組長:「她們能不能……」

  金順玉大娘早早地就來到了會場。她老人家雖然沒有擔任什麼幹部職務,但,她在黨多年,已經成了習慣:熱切關心葫蘆壩各項社會工作,準時出席會議,積極提建議和意見等。今天上午的支部大會上,關於許琴「入黨」問題的提出和討論,以及推薦許琴上公社

  做「農業技術輔導站副站長」的事情,金順玉大娘已經全部知曉。依她的意見,許琴這個姑娘是棵好苗子,可以吸收入黨,但是必須嚴格按照入黨的規矩,履行組織手續,不能這樣馬馬虎虎,把章程搞壞了。她的這個意見,在支部會上遭到小齊同志的批駁。齊明江提醒這位黨齡跟他年齡一樣長的農村老大娘:「你不懂得形勢在發展,革命在前進,過去那些老一套不時興了!」

  對於調許琴出去工作,金順玉大娘沒得意見,有文化的年輕人,應該出去見見世面,給黨做更多的工作。老大娘確是這樣想的。但心中微微感到歉然的是:現在這個風氣,出外參加工作的姑娘,一般都不會找農村的莊稼人做丈夫;那麼,這個稱心的兒媳婦是要不成的了。她請龍慶去向許茂提親,龍慶至今未給她回話,金順玉大娘在這一點上,心中不大暢快。「不,不能為我母子倆的利益,耽誤九姑娘的前程。」她遺憾地這樣想著,繼而又思量道:「算了,趁現在還沒有公開提出親事,乾脆不提了,讓它爛在我肚子裡算啦……但是,昌全呢?在哪兒還能找到配得上我家昌全的姑娘啊?」

  「唉!……」大娘不由自主地長歎一聲。

  九姑娘忙問:「怎麼啦?身上哪兒不舒服麼?」

  「哦,不……是有點兒腦殼暈……」

  「冷麼?」

  「不,不見得冷……老九,你爹的病好一點了沒有啊?」金順玉找到了另一個談話題目來掩飾自己悵然的心情。

  「還不見好呢。」許琴回答。心裡卻在想著:「要不要現在就跟她商量下?她會把我調工作的事告訴昌全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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