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二六


  過了一陣,顏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個三十左右、容顏消瘦俊俏的婦女身上去了。因為從一開始,她就留心到這個女人既沒有笑,也沒有跟人家答白,只是埋頭狠命地挖。看那單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氣,她揮動著一把大鋤頭,那麼三下五下的一個樹疙蔸就紿挖起來了。

  顏少春對付著一棵老樹疙蔸,一連挖了幾十下,也挖不起來。這時,那個沉默的女人跨過來,微微一笑,輕聲說:「我來。」只見她翻上翻下幾鋤頭把四周的根子斬斷,把土刨了開來,咬緊嘴唇,對準那插入泥土的入地根,又是那麼幾鋤,樹疙蔸就起來了。

  顏少春十分羡慕這個婦女,她說:「你真有勁哩!」

  那個女人苦笑一下,還沒開口,旁邊一位乾瘦的黃臉膛女人就酸溜溜接過話去說:「同志,我們這些鄉壩頭的女人,要是沒得勁,哪個男人要你!白吃閒飯的好事,沒得!」

  她這話還沒說完,一下子又被別的女人接了過去。於是,你一言,我一語:關於有勁沒勁啦,白吃不白吃啦,誰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閑條」又呱啦開了,沒完沒了的,好像她們全是一些無憂無慮的、沒有心腸的女人。她們嘻嘻哈哈,談笑風生,仿佛現刻不是葫蘆壩的漫長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餘暉也像增添了幾分暖意,猶如春天已經來到了似的!

  這樣的氣氛容易感染新來乍到的客人,使人暫時忘卻眼前的現實,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顏少春置身在這群勤勞的婦女當中,這些年來籠罩在她眉宇間的那一抹愁雲,一下子散開了,一種新鮮清澈的空氣充滿了她的心胸,臉色變得紅潤,手上的鋤頭揮舞得更加靈活了。不多一會兒,她已經刨出了兩個老樹疙蔸。她像別的女人一樣,扯起衣袖擦著臉上的汗水。

  許琴在隔著一丈多遠的地方揮動著鋤頭。這個健壯的年輕人已經脫去了棉襖,只穿一件果綠色的半舊的襯衣,渾身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紅撲撲的臉上冒著熱氣,兩根粗大的髮辮隨隨便便地挽起來掛在頭頂,露出一段修長的油黑頸項。顏少春擦著汗,望著這矯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兩天前許琴和她的一場談話。

  那天下午,會議進行分組討論,顏少春參加了年輕人那個小組,各大隊的團幹部們看到新來的工作組長來聽取他們的發言,都很興奮,爭先恐後地彙報著自己那個團支部的工作。他們生怕工作組長有輕視他們的意思,還特別慎重地摸出小本子來念著一些據說是很重要的數字:組織青年參加了多少次批判大會,寫了多少箱批判稿,批鬥了多少個人,收繳了多少本黃色書刊……總之,團幹部們做了很多工作,他們每一個人的發言幾乎都帶有當時十分流行的話:資本主義已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無產階級專政越來越鞏固。

  許琴在那個會上沒有發言。散會以後,顏組長把她請進自己屋裡,問她:

  「你叫什麼名字?」

  「許琴。」

  「對,你看我這小本兒上記著呢,各大隊的團支書都發了言,就你沒有說話,你們葫蘆壩沒啥好說的麼?」

  「嗯,沒啥好說的……哎,不曉得該咋說呢。」許琴神色緊張地看著工作組組長。其實,這個二十歲的姑娘這一天的思想活動,是她有生以來最激烈的,四姐搬家時的眼淚,八姐信上的話語,七姐的庸俗無聊,鄭百如矜持的笑臉,還有工作組長在大會上的一番熱情洋溢、語重心長的演講……這一切,引起她對葫蘆壩過去未來的思考,引起了她對姐姐們的前途的思考,同時,她也不能不為自己的處境思索。這一天,她像一片落葉,被狂風吹落,一會兒落進深淵,一會兒又飄向雲天。她心裡有多少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顏少春見她神態有些緊張,便給她倒了一杯開水,說道:

  「實在想起來,也真沒啥子好說的。團的工作,這些年來很難搞,都搞了一些什麼呢?天才曉得!……」顏組長說到這兒笑了起來,「那些團幹部們真可愛,他們拿報紙上沒人看的那些空話來對付我。哈哈哈……好像我特別愛聽那些一樣……」

  聽著顏組長輕鬆的笑聲,許琴緊張的神情緩和下來了,再抬眼看看工作組長坦率的表情,她感到很新奇,但還是放心地露出微笑來。而當她從顏少春那平平淡淡的敘述中,得知眼前這個像慈母般的工作組組長在五十年代也曾做過團的工作時,一種親切的感情油然而生,接下去她便毫不顧忌地把自己今天經過的、想過的一切都傾吐了出來。顏少春被她的天真而又誠懇的述說感動了,尤其是姑娘對於葫蘆壩現實的那種憂慮和思考,使顏少春深深激動,她們的心靠近了。但顏少春回答許琴的,卻不是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而是沉思。她沉思良久以後,說道:

  「許琴啦,你可別以為我有什麼錦囊妙計,可以解決葫蘆壩的問題和你心中的疑團。真的,說一句亮底兒的話,我們都差不多!你以為『工作組』就能包打天下啦?哈哈哈……我可沒有那個本事。如今幹什麼事,都像在茫茫大霧裡走路一樣,雖然心頭明白自己要往哪兒去,可道路卻不清楚啊!你說是不是?……不過,黨既然派了我們來,當然不會來白吃乾飯,總得幹點兒什麼吧。比如說,跟大夥兒一起,先把生產恢復起來。要把生產恢復起來,該做的事兒可多啦!」

  「要說發展生產,大家勁頭很足的。比方說我三姐吧,一家六口,日子過得很艱難,吃的穿的都顧不上,天冷了,孩子們還光著屁股呢,可她和我三姐夫又都不是懶人!他們勤巴苦做,卻總是艱難!……再說我家四姐吧,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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