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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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了文林街上,只能看見路燈遠遠的,一盞一盞在街心裡明亮,街上全沒有一個行路人。店鋪的門口雖冷清清的有些燈光卻空自照在店窗外急淌的簷溜上。地上的石板沖洗得白慘慘的,雨點落在街面上的流水中打起水花,噴起小水泡沫。 一路上全沒有一處可以躲了雨走,她便只得沿了街邊的牆,不管腳下踏在什麼垃圾上,往前一步高一步低地搶。 文林街快到小吉坡的地方,路燈特別亮,照見小吉坡弄堂裡還潔淨些,她便半滑半跑地順了小吉坡一口氣沖到玉龍堆。 這裡地勢低了,水不但是自每一個坡上流下來,並且還從石板縫裡冒上來,她兩腳都沒在水裡,每一步踏下去都把水濺起來冰涼涼地打到膝蓋那麼高。她等於是淌河那樣到了青雲街同丁字坡口。 青雲街地勢更低,一眼看過去,洶洶湧湧,竟起了波濤,她便在大雨中不覺怔住了。呆了一下,她看只有決定不走青雲街,就忙忙趕上了丁字坡,這坡口上完全沒有燈,路又陡。她一步跨大了,便再也踏不穩,直滑下來。手中抱了藺燕梅的雨衣,又不能放,便撲地倒了。磕得膝蓋腿脛生痛。可憐!她哪有心顧到自己,又敏捷地站起來再走,沒想到坡邊的土崩了一大塊,橫在路上,她緊跟著又被倒下來的零亂蔓草絆倒,弄得一手一臉的黃泥。 她再扶了地下站了起來,可不敢快走了,一步一步踏了泥土上去,拐過了彎,又有路燈了。逆了下山的水上去,心上恨不得能飛,腳下卻快不起來。兩個大跤跌得痛澈心脾,再加上著急,不覺熱淚直流。淚水,迎了暴急的大雨點,在臉上匯合起來往下淌,把臉上跌跤弄上的黃泥,沖成泥水,滴在雨衣前胸上,黃了一大片,再往下染。 她爬完丁字坡,到了北門街,這裡好走了,就咬緊了牙,不顧身上多冷,多痛,極快地趕到了圓通街口。她到了圓通街,心上好過了一點,前面不遠便是平政街了。可是她那緊張已經到了極點的神經卻又添了個疑團:「如果已經晚了呢?」她不禁禱告出聲來:「燕梅!燕梅!你等姐姐一步,你千萬等姐姐一步!你這個主意行不得喲!你不是那裡邊的人呀!」這時雷聲在天上隆隆滾滾,也不知道是允許還是拒絕,她不覺又仰首向天祝禱。 迎面有一輛汽車,亮著兩隻耀眼的燈,輪上「沙!沙!」地濺著水花飛馳過來。大雨映在車燈裡一片雪白,斜著一條條,疾刺下來,如銳利發光的無數小匕首尖刀。她被照得眼也花了,便只有躲一躲。她的白雨衣也照得發亮,被風吹得壓在胸前,身後的又吹得亂戰。她如花的,雪白的臉上,蒙了披散著的黑絲發,發上晶晶的是水珠。 車裡坐著兩位闊老,中間夾著一位濃妝豔抹的姨太太。三個人都看見伍寶笙。一位闊老說:「這是誰家的女孩子?」另一位說:「蠻年青的呢!」那位姨太大就撅著嘴說:「還漂亮得很呢!」兩位聽了就大笑起來。車子急馳而過,把路面的水直送到伍寶笙臉上。車中三個人雖然都不便再說什麼了,卻皆為方才大雨裡車燈下,一瞥的女兒身影所喑啞,心上作悶,半晌沒有說話。 伍寶笙終於到了平政街了,一個落雷正打在街心,閃電裡現出天主堂那個金字黑木牌來,她便直奔過去。門是開著的,她便向裡走,閃電之後,一條街的電燈全熄了,她只見教堂那五彩玻璃的長長窗子裡,燭光十分明亮。 這正是晚禱的時候,修女們正循了教士的禱詞,一遞一句地和著。伍寶笙便向教堂跑,她想:「只要到了教堂,便可見到分曉。」她直撲過去,上了石階,裡面唱聖詩了。她站在大門中間,兩眼為金紫輝煌的神龕所眩迷,心靈被頌詞歌聲所攔阻,教堂中的一切,上面拱起的窗框,穹頂,地下跪成一行行的修女同她們的披幕,皆強迫她走不進去,她呆在那裡了。 修女們的默禱如低喘,如嘆息。修女們的衣服如有千斤重,把她們在地上壓成一片,抬不起頭來。她們衣飾上那苦十字像,那數珠,在跪下,起來,起來,跪下所發出的窣窣聲,都像是站在她與藺燕梅之間的障物,如石城,如防河,如碉堡,如弓矢,令她不能越過,而藺燕梅是包圍在那禁城之中了。 她既然意識到了這宗教的力量,她便忽然變成鬥敗了的武士。她方才一度過分緊張的賓士所致的困倦,便在此刻向她襲來。濕透了的衣衫,凍僵了的肢體,昏眩,疼痛的頭腦,一齊迸發,爆裂。她眼前的神龕,燭火,道袍,石柱,一切一切,開始不穩定,開始要動,要旋轉了。她想要閉上眼,其實她在尋到藺燕梅之前,是不肯閉上眼的。但是她實在很難再支持了。她倚了門柱,身子矮下來,往下溜。 這時,修女們都已就坐。上面披了白衣,身前身後繡了紅底金十字的主教正從講經臺上走下來。她一眼看見教堂當中走道上出現了兩個行動的身影。兩個身影廝並著走向前去。一個沒有穿道袍! 「燕梅!」她想,她脫口喊出了。她掙扎起最後一點氣力,她像從血管中擠出最後一滴血那樣;從喉嚨中進出她這一個最親愛的名字。她喊:「燕梅!燕梅你回來呀!」 她的生命,期望,熱誠,似乎都隨了這一聲喊飛出了她的身殼奔向前去,追上她的燕梅,而把她的身體無足輕重地遺留在後面。於是她那倚在門框上的身肢,便如突然被抽去了骨骼,軟瘓地滑在地上,無聲息,無生命的了。 教堂中的安靜當然受了打擾,但是由於她聲音之清越、聖潔,又令修女們,連主教在內,並不覺得陌生,而只感到關懷。 她昏過去不知多久,才微微醒轉來,她是被燕梅的阿姨從身後抱著,還是坐在教堂門口地下,前面是藺燕梅滿臉淚水跪在地上看了她哭。她此刻覺得自己體氣是真虛弱到了極點了,這雨水,這寒冷,方才來時一路上全然不顧的,現在真正征服了她。但是她心頭尚有一口氣,她一定要再進一步,然後才容自己昏厥過去,不打算再醒轉來。 她顫巍巍地舉起手中緊緊抓著的雨衣,對藺燕梅說:「雨衣!喏,燕梅,跟姐姐回去!燕梅,咱們回去!」說完真的又昏過去了。 身背後的阿姨悲愴得扶她不住,把臉伏在她肩上哭。四圍站著的修女也索性哭出聲來了,藺燕梅抓緊了她冰涼的兩手貼在自己臉上,哭倒在她懷裡,她如失去神志那樣哭喊。「帶來了雨衣!啊!姐姐!我的好姐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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