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其實你是做著一件違反自然。違反你自己心願的事。」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麼強。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說:「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個感情,這個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貴地培植起來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點傷損,於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許是一粒小種子,明年長出來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樹刺心的荊枝!你不知道你應當起意把它埋掉。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無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這點挫折,得到同情之後會變得十倍於那個份量的安慰同快樂。燕梅,你不能斷章取義地解釋我從前苛刻的論調。你明白我現在的用心。」

  這話已經說得太露骨了。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發怒了。她說:「我完全聽不明白這話裡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權利來對我說這種活。我心裡有什麼事,你何必費心費力來猜?你不能這麼纏我。我一定要快點躲開你了!」她說著便走快了。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時,他說:「燕梅。我一點也不怪你斥責我。我斥責別人慣了的,我明白那種心境。我也明白這種口氣不是你素日溫和的氣質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來看你,你答應嗎?」

  藺燕梅幾時這樣暴怒過?她快走到南院時自己已感覺到可恥。她覺得太不應當了。余孟勤這末尾幾句又寬恕了她,她不覺熱淚盈眶了。她只沉默地點了點頭,淚珠兒更忍不住直落下來。她一言不發轉身進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風波。

  藺燕梅低頭急走,她盼望屋裡沒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場,把滿心酸楚哭個痛快。她到了屋門口,看見鎖開著,推門進去,卻沒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來了。

  她從昨晚起始,嘗到了一點愛情的甜味,得到了一點心上的溫暖,這是她有生一來,十九年了,僅有的一個經驗,雖然她還不知道那就是戀愛,但是她嘗得出那滋味,那麼細膩,那麼纏綿,那麼可留戀,於是令她在一種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這方向她的情思債。她如果能夠不碰上這債主,她的美夢還可維持得長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堅定意志來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誠然痛苦,誠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溫習過,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創傷養好,她是還有資格來戀愛的。她不該想逃債,她於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著實地刑罰了一場!她怎麼能忽視自己過去這一年多種在心上的情思?

  她不見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低的路走是人之常情。她不想見余孟勤是因為見了便不免有麻煩,有痛苦。如果他不原諒她和範寬湖的事固然會使她傷心,他原諒了她,更令她負疚難過。她是一事心灰萬事心灰了。她躲避他,是怕見他。她不知道這是終究躲不過的,她完全沒有想。

  她到現在還沒有想清楚,她只是痛苦。她並不希望哭清楚這道理,只希望從哭中求解脫。

  她此刻只覺得自己不幸,她仿佛永遠被不幸包圍著。她不但為不幸所包圍,她簡直是不幸的化身,她已經把不幸加于範寬湖身上,她又要把不幸籠罩住余孟勤了。這兩個人都是多麼高貴的角色!而她的犧牲者偏要是不凡的人物才有資格做似的。

  她又想到小童,她戰慄了。小童是個好孩子。小童是山林中一隻快樂的飛鳥。小童是水池裡一條自在的遊魚。這條小魚也許偶然到水面上吐個泡兒,這只鳥也許高興由空中翻個身落下來。但是她決不得用她這有黑魔法咒過的手去招他。她將不免又殘害了一個美麗的生命。

  她不是又沾惹到小童了嗎?她害怕起來了。她已經覺得到如果她和小童親近下去,必將拖累了他。她決不忍這樣。

  她仿佛在幻夢中看見她自己落生的時候,有光明的天使祝福她,令她聰明美麗,又有一個猙獰的女巫也在祝告她,她令她愁苦不幸,並令她體內迴圈了一種毒液。這毒液使她嬌媚,又使所有為她垂青的人遭罹災殃。

  她害了範寬湖連累上範寬怡,周體予,也間接害了她的好朋友梁崇槐。現在余孟勤又已是躲不過去,要遭遇不幸的了。將來便是小童!她不敢想了。

  在大宴那次開會中他們是僥倖得到了勝利,如果變化得不如意豈不是將要連累了所有的好朋友,甚至先生們?

  她想到這些,便覺得自己力量真是渺小,在不幸的魔手下,完全無法抵抗,簡直是一個不足考慮的力量。她便覺得無限冤苦。她也要問上帝生下她來是作什麼的了。

  她當然想到中毒再深的人,在聖水裡也可以洗淨,遭際更不幸的人,在上帝的光裡也可得平安。只有上帝是能容受得下一切的。何況她又始終未曾放棄作修女的念頭。

  不過她此刻心上似乎有一點更動了。這一點更動剛剛在心底發動,尚未翻騰上來。她已隱隱約約覺得有點聲息。但是這更動此刻太微弱,還救不了她,徒令她更害怕。她經不起再多的變化。同時她又怕以後大餘一天一天地去建造羅馬。她想快跑,快點躲開。所以這抉擇之困難,便緊緊地抓住了她哭昏了的神智。

  人生裡有甘旨在招她,可是也有前面這段艱苦的路要走。寺院裡有無邊的淒清歲月,但是也有馬上可以到手的寧靜。慢慢地她那躲開學校的意念又在心中占了上風了。她可以和修道士們結伴去滇南,披了道袍,面幕,編字典。在一個生疏的地方,那裡沒有人知道她是誰。而且,小童不是也贊成她去麼?那一件修女的長袍下罩了多少聰明秀美的女兒啊!西洋文學中那些令人神往的故事不談,眼前她的阿姨便多麼聖潔值得嚮往啊!她今日一切空虛的歡笑同難忍的酸辛,是一件也侵犯不到阿姨那樣的女兒身上啊!她自己也只宜於那樣生涯,她早走一天,便少給別人一點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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