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她聽了,不禁又想起離開昆明的一幕,心上是鬆快些。不過她生性是個追求全備的人,總覺被大余開除是白壁之暇,未能全釋。

  她這一點心意事實上可以說是自從離昆明之後十幾天來未嘗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貢的一切莫不與這點心事有關。她在下意識中至少有兩種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這榮譽的名聲不脛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為自己再佈置起一個好舞臺!只要它傳到昆明去,沒有不鑽進大餘的耳朵中的。她在這裡的十幾天中雖然沒有接到大余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餘是不愛寫信的。她第二個努力,則是受了小童的影響。她有意無意地試著把自己從余孟勤的規範下解放出來。這種嘗試在別人本可毫無困難。在她則不同了。她從小在別人愛撫提助下長大,她只會依順,為情為理,她反正依順人家。而這種解放,雖然,用小童的話來說,是自救救人的,對她仍是太生疏了。這裡,便看出年歲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縱使她從前未曾試過,她現在想試。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欲望。她自主了許多事,真如梁崇槐所雲,她給病院部份立下規矩,且毫不苟旦的循行——雖然大餘的作風在此處甚為影響她,而且很成功。不過到底這種自主的心境在心靈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湯是從未入口過的異味,她常常又想有個年長的人,如伍寶笙,或者竟是余孟勤來誇獎她兩句使自己的信心堅定一點。她這第一種努力,對大餘說,十足表現出來是向心的。第二種似乎是離心的,其實又是前一種的反作用。故此,她雖常常自己在談話時駕馭別人又輕易地作到了,而心上恒想有一個更強有力的角色來駕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來,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談別的話,她這個欲念是迫切的,因為她從未在人下過。

  她明知自己與那個人果然站平了,不見得就會對那個人滿意,也許更望高處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碼要先想站平了的話。她現在好比是在磨一把準備作戰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卻不太濟了。

  她駕馭範寬湖,範寬湖是個驕傲又美麗的角色,她覺得這一個人的依順帶著點無可無不可的勁兒。說他不聽話罷,他聽話得很,說他聽話罷,他又似乎無心,仿佛是不與小孩子認真的樣子!這個真氣悶!在大餘那裡什麼事都是認真的,那味道可濃烈得多了。

  昨天從龍街貞節牌坊下回來他似乎又認真了。可是他才一認真,底下討的價錢便又太大。她不但沒法還價,甚至無從還起:這又太兒戲了。兒戲態度的後面還會是真心麼?

  然而範寬湖的天賦多麼厚!他俊美,愉快。心意兒溫存,顧盼多麼有神!他說話的聲音如唱歌一樣美。一旦有意,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殷勤,又是多難抵抗呵!

  因此,她更有快點去見大餘的必要!

  她在女人的世界中是皇后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呢?又因為太耀目了,會未受到干擾過。不幸第一個遇見的便是大余,又冷又硬,像雪地裡一塊石頭。至少用女孩子的溫度計來量,大余是冷的。然而,這「第一個人」是一向多麼為每一個女孩子所重視,她不能征服他,那只有哭!

  再說大餘又出奇地合她脾胃。她不肯容一絲發梳不光,他不容見大路上有一粒凸起的石子!他必定用大力鋤下去,火花四迸,震裂了自己虎口也不顧!她也覺得自己若不小心,為他看不上眼,也該挨他這麼一鋤!她這求全責備的性格好容易才遇見一位知己,便而顯得落了後,這怎能不氣忿!又怎麼能不為這一點氣忿被人家在心上緊緊地拴了個扣兒!

  她又是個愛被別人用扣兒拴住,賴在那兒,懶得解開越扭越緊的脾氣。她這一串兒毛病真叫人擔心!

  她沒法學伍寶笙那明淨又灑脫的風度。她又不能像小童那樣遇事便不自覺地琢磨一下,有了條理,把複雜的心理簡單化了,再高高興興地自己玩去。她要任性地和人家爭執,讓世事隨自己的心。若是人家不讓步,她又拗不過,便擰斷了頭頸,也不肯回頭。她又單愛跟沒法扭得回來的事擰在一起,不可開交。

  比方小童說,現在她工作如此好,有口皆碑:「口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罷!」這句話本來可以幫她把扣兒鬆開了的,但是她想:「何如當初沒有那麼一件事豈不更佳!」這麼一來,就沒有法子了。

  范家兄妹也風聞一點余孟勤責備藺燕梅的事的,他們正如昆明一切人樣不會覺得這有什麼要緊。而且小范根本不喜歡大余,但是藺燕梅心上不能瞭解世界上會有人不敬重余孟勤。她若知道有人不喜歡他,她便認為是那個人不配喜歡他。

  範寬怡聽了小童這句話,她就說:「這兒是呈貢,不是昆明,大余管不著這兒的事,光彩是光彩,也不用提回昆明才光彩。燕梅,你就不會氣他一下?要是我,回去不理他。他來賠罪,哼!咱們兩眼往上看,來個不理!」

  這句話倒對了藺燕梅的心思,不是不理他,而是恢復了自己的名聲,才可以說是差強人意。從此是斂跡小心地過日子,死了這顆和他爭勝的心。勉強遮個羞臉,哪能就又像從前的樣子,天天在一起念書,談論。哪好意思!

  範寬湖的想法又另一樣,他尊敬藺燕梅與余孟勤的一段友誼。他既然愛藺燕梅,他就不會說余孟勤的短處。他怕藺燕梅不願聽他妹妹這一套,就說:「大餘是認真作事,現在事情完了,大家開學上課,誰還再提那些事!」這句話是真正體貼到了藺燕梅心上,她才真覺得到呈貢來將功折罪,再重新作人的看法,有人瞭解。

  於是話題便轉開了。藺燕梅心事一見減輕,這個小旅行團體便快樂得多了。他們到了呈貢,找到了馬,範寬湖義不容辭地扶藺燕梅上了馬,小范等小童來扶,小童看見了,他說:「你要我扶?」小範生氣說;「誰要你扶!」便自己上去,小童把提包交給馬夫,自己趕了馬跑,要想跳上去。頭一次沒有跳上,第二次力量又用得猛了,從那邊滾下來。胡攬了半天,才好好上路。

  走去了呈貢城,到了山上,小童已經和他的馬夫混得很熟。他獨自一騎馬落在後邊,指手畫腳地和馬夫談鄉里的事。小范的馬夫今天未遇上,她和藺燕梅範寬湖三個人在前面並了轡走。範寬湖今天唱了許多歌,歌聲直穿田野山林而四散,聽來比在音樂會上要好得多。藺燕梅也唱,他們把在呈貢學的山歌幾乎都溫習了,又隨意竄改,問答唱和。小範常常這裡那裡批評她哥哥的詞句及曲調,哥哥也不在意。

  雲南的山地像呈貢週邊這一帶要算很可人意的了。有山巒,也有路可走,過了一片梯田,又有一段松林。這墨綠色的松針最為藺燕梅所愛,她膚色潔白,紅潤,村了她心愛的墨綠色,比得上校園中嬌嫩的玫瑰花朵。她們唱著歌穿林而過,歌聲就留在枝葉上。小童在遠處聽這些山歌分外悅耳,走進松林去,眼目為這濃蔭深綠一清,精神就特別怡悅。他用本地口語對馬夫說:「這些歌,你家可懂?」

  「聽著就仿我們的歌,再聽聽又聽不懂!」馬夫說。

  「我就曉得你家懂不到!」小童說:「他們這起人自己以為是唱秧歌嘞!」

  「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樣?」馬夫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