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范家兄妹明天是還要回到此地來,過兩天開學才回去的。便沒有多少東西。小範便叫把洗臉毛巾,牙刷等拿來都放在藺燕梅的提包裡。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個人就告訴留守的人一聲,走了。

  從江尾村到呈貢不好找馬,他們便先住呈貢走。沒有走幾步,小童說:「這個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著礙事,你們一人借我一條手絹。」

  小範說:「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興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車上還不會和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小童一面用手絹紮在提包上,做成個背包一面說:「等你提不動它,累得東倒西歪時,也就不漂亮了!」

  小範說:「我咬牙也得提著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搶著提了!背在身上是什麼樣子!亂七八糟,拴些手絹!」

  小童說:「我也不是一個勁兒地抬扛。從好看方面說,你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說:我們不談這個提包,談人。我常覺得跟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這一身就太不像話,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亂七八糟幾條手絹。」

  小範聽了點點頭。范寬湖和藺燕梅因為聽見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們也就過來聽。

  「不過我說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來看,不是用眼睛。給我來一頂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來說完,大家已經笑得走不了路了。

  「一點也不假!」藺燕梅說。

  「一點也不假!」他說:「無論那帽子多漂亮,也沒有用。那簡直不調和。這個調和的感覺,就有點心的作用了。一個人的作風,思想,說話,只要調和我就說好看。比如我們,我,大余,伍寶笙,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覺得比在大街上走調和。那天誰也是隨便穿著平常的衣服,畫在大普吉那一片風景裡,看去一定很自然。」

  「那跟這提包有什麼關係呢?」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問。

  「這個皮包應當在戰前平滬通車的頭等房行李架上放著。到了呈貢江尾村就已經不大對了。我才趕忙給掛上點手絹。」他說。藺燕梅聽了對小範笑笑。小童就又說:「你們二位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這一片地。整個兒這一攏稻子未必值你們一雙絲襪子。我跟你們走到一塊兒很覺不稱。我寧願脫下這衣裳,因為它雖然破,到底是制服,我應該換上一身馬夫穿的,好提行李!」

  「好小童!你不用說了。」藺燕梅已經聽到了她所要聽的。她說:「我不是不叫你這麼說,也不是怕你興奮了得罪人,咱們都是兩年很親近的同學了,誰也不會在意,我是說你興奮之後常常會很乏,就會沒了興致,說點叫人心上難受的話。你自己也不好過,我們又還有一個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覺得完全和你一樣。不光是今天,我簡直處處不調和。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時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適宜出現在一個什麼環境裡才好。我到了聯大也很高興,很希望日子長遠這麼樣。可是又怕我終久不能這麼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狀況下。幾天咱們就又開學了,日子過得這麼快,你能說不可怕嗎?再兩年,畢了業,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麼敢想呢?未來的事這麼難想像,今天的快樂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說我的阿姨,當初我就常常納悶不知道什麼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現在就作了修女!」

  「你剛才說不要談傷心的話,自己就傷心起來了。」範寬湖安慰她說:「誰能知道未來?再說過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來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對未來盡了力。不是很應該麼?」

  小童顯然比這個想得多,這句話滿足不了他,所以他沒接碴兒。他自己還在想。

  範寬湖接著說:「你今天離開呈貢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斷你們的話,在這個特別有紀念價值的呈貢江尾村路上,恭維一下你在我們收容所的工作成績。」說著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滿了青年男子那種英俊的美的。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個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為嘉許,何況這正是她打斷小童話頭的意思呢!

  「嘿!我可該問你了。」小範忽然想起來:「你來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貢的時候,你跟梁崇槐在馬上說我什麼來著?」

  「你要是已經聽見了,還問什麼?」藺燕梅笑著說。

  「我聽個一清二楚!她把你說得那麼好,我一點也不反對,可是為什麼就得說我是搗亂了一個暑假!真是熱心腸人的下場。」小範說:「我知道她沒有一點兒壞意思。所以我就不問了。你們說我度量大不大?」藺燕梅聽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贊成她的話。

  「可是我告訴你。」小範又鬼鬼祟祟地:「你來了,她可不大高興。你瞧我們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來,去準備下學期的功課去了。真是天曉得,書雖然是一下鄉就帶來了,你來以前我敢說她就沒有翻過!」

  「我倒看不出什麼道理來。」藺燕梅說:「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們好極了。她愛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歡我在這兒我會覺得出來的。」

  「完了,你不懂。你們都不懂。」小範只好說,並且這話也難說。

  「我懂得厲害!」小童說:「並且人人懂。我敢說如果沒有你在這兒,梁崇槐一定一點兒也不顯得怪。梁崇槐會作人得很!」

  「你別聽小童用字習怪。」藺燕梅忙說:「我看你也誤會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許多地方我想學。她是個會作人的。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說我覺得什麼地方我都不合適,……。範寬湖,只說這一句,我就不說了!她倒是未來的日子光明得很!」

  「小範!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說。

  這豈止是度量的問題喲!她的天賦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於是她的度量問題根本不存在。她在這人世間幾乎可以說是無所爭,更不會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紀究竟還小,於是在這條思想的路上便時常彷徨著。

  「我也要說梁崇愧是沒有什麼對燕梅的壞心的。」範寬湖說:「她自有她自己出人頭地的地方。旁邊有什麼更出眾的人,是沒關係的。」

  「呵!三個人一個腔調兒了!」小範倒也沒發脾氣,因為在眼前這個小集團裡,都不是小可的人物,發了脾氣,徒自沒趣。她是很聰明的,她明白這個。「說得就成了我一個人刁鑽心窄了。」

  「也沒有呀!」藺燕梅說:「如果以為你心窄,誰還當了你面說呢?」

  「商燕梅,我倒想起來了。」小童說:「你來的時候打算在這兒好好做點事的。現在我看了一天,已經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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