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變化總需要時間來完成,所以在年青的歲月裡,我們盡有單純而真摯的心靈可遭遇,自己亦拿得出足夠的真情來揮霍!讓我們歌頌年青的日子,讓我們慫恿我們的年青人!因為到了貧困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豪富。又因為自己貧困了,便去勸富有的人節省是妒羨得無法忍受的行為。年華又不比金錢,它是誰也公平地分到了一份的,它又是留也留不住的!

  畏縮猶豫的人,你們算了罷!你們拼命地憂慮,謹慎,也未必逃得脫愁苦,而黃金似的機遇與得意,永遠不會是你們的了。世界上也許有真正黑暗的一面,但是至少你們在陽光下仍然皺著的苦臉,把光明的一面也弄黯淡了。往往這些可憐人走到陰影之下,與其說是性情的關係,不如說是贏弱身體的影響。快樂的人生觀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

  這一串兒推論多麼放肆,任性,又痛快呀!我們何妨就如此任性下去,而演他一場可愛的悲劇呢?既然悲劇可能是沒有一個人有錯誤,而照舊產生的!

  我們多笨呀。想與時間抗爭!我們又多可憐呀,事先便知道我們永遠要失敗的。我們自己屏息,便以為時間也停止了呢!在悲劇終須出場時,我們想遲延它,但是我們有限的一點點本領束縛了自己的期望。這可憐的遲延手法又是多麼可笑的兒女態,而不英雄呵!

  英雄們耀人眼目的光芒不是塗在翅膀上的。他們的思想先要如狂潮的澎湃,而成熟時才去行動,故行動起來堅定穩妥,而不屈不撓。他們成功,或是就義,根本上並無二致。一下子湊巧,又回不了頭的人,也許作出同樣動人的事來,他卻只能算是個莽漢,離英雄還遠得很。

  範寬湖現在也就是將將到了可以揮霍他感情的年紀。他腦中藺燕梅的影像,也是在他不自覺中多少日子慢慢堆積,潤色而成的。也許他妹妹寬怡不斷的舌噪也有作用在內,不過一旦造成了,以他的英雄本色,便認為是自己名下的了,以後的吉凶,皆不肯再委之他人。他自然會惜情如玉,不動時便如捧了一盞珍寶的心上熱血。潑出去時,便也一滴不願留下。他慎思穩重,興奮而又得意,於是不覺為之躊躇滿志。

  他覺得藺燕梅沒有長期在余孟勤的鞭策下喘息的理由,更不可能有別人配用襤褸的衣衫蔽了她光輝的神采。他如果感覺不到藺燕梅的愛情有喚醒的必要,他是太遲鈍了。他如果不敢去試試,他是太怯弱了。他如果竟一任她迷惘著,而不去喚醒,他則不僅是太懶惰,而且有負上蒼把這能力賦予他之厚意。

  英雄們更有一種性格,他們不是驕傲的。他們是如殉教者那樣自尊而已。他們知道自己不見得便是最合適於這個偉大使命的人,他們時時希望有更光輝的角色出現。不過在沒有更光輝的角色出現時,他們只有盡自己一份力。一旦是自已退讓的時候,便寧願伏下身去,為更英雄的人腳下一塊鋪路石。他變成一塊石頭時,才真正是可驕傲的。才真正有機會感謝上蒼令他得以表現英雄本色。

  範寬湖把自己具體的情愛思想慢慢地完成,抽象,而到了一種理論的境界時,他的快樂也就超出戀愛而到了瞭解的領域中去了。

  這時候小童已經洗完了臉回來。他說:「範寬湖,你說我這個人徹底不徹底?我要麼不洗臉,要麼就跳下湖去洗了個澡。」

  範寬湖的心潮一下子收不回來,他雖然看著小童,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一方面覺不出別人定下的規矩有什麼錯,可是我又覺得我自己的作法很對!」小童說:「洗臉實在是件小事,我是可以忽略。而走到湖邊,跳下去洗個澡,也是無論如何不錯的!」

  「她需要喚醒!她需要喚醒!」範寬湖想。

  「至少!我想。」小童說:「把思想弄得這麼自由是對的!」

  「我是最合適的人!」範寬湖想。

  「喂!」小童說:「藺燕梅哪兒去了?你們這兒是誰給我飯吃?」

  「藺燕梅?」範寬湖醒了過來。「她不在這兒。」

  「我也知道她不在這兒。我並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說:「怎麼樣,想心事?走,吃飯要緊!」他拉了範寬湖一把就走,剛要出屋門藺燕海和小範迎面走來招呼他們去吃飯。小童說:「救命!你們這會兒簡直是觀音菩薩!」

  「怎麼又信了佛了?」小範說:「仔細你那個上帝聽見捶你!」。

  「俗話說得好!『不挨駡長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觀音菩薩捶一下,兩下子就長到六尺了!」他一邊笑著就先跑上桌去吃飯了。藺燕梅聽了看著他溫和地笑。范寬湖看了藺燕梅更溫和地笑。

  飯是小范單外給他們預備的。收容所的飯另外開。她知道他們飯後去宜良,她也很想去。可是人家沒有請她,她又不肯先開口,所以她想用話繞著彎子令人請她一起去。她就忙著招呼他們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問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們不早說要先吃飯,以致於飯或者還有點夾生。她看小童吃得飛快就說:「瞧著噎著!既然誠心給你預備了飯就不會半路搶下你的碗來!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還得給你們洗碗!」

  藺燕梅聽了便放下碗來看小童。小童頭也不抬一氣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後向小範一照,說:「乾杯!客人不賣點力氣吃,也對不住主人呀!」小範聽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範一伸說:「添飯!」小範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見他如此,又忙站起來給他添了飯,添得滿滿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著,先不吃,說:「小範!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學乖了,怎麼樣,現在第二碗在手,你搶也搶不去了。為了吃你預備的一餐飯,沒有先說聲謝謝,所以還得受你一兩句閒話是不是?」

  小範沒料到他這一手兒,老大吃了個虧。氣得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個賬後算,莫内何,還是去宜良的事要緊,所以也顧不得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樣,只有說:「越學,這個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藺燕梅的阿姨聽不慣你。」

  「又是老話。」小童說:「這位阿姨就是個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見不得!」

  「人家可是真好!」小範說:「我生平就沒見過第二個漂亮的。又溫和,又有學問,又會說話。」

  小童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說:「我如果是修女,叫你這麼一描寫,馬上還俗!」

  「要死啦!」藺燕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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