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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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當受氣包的就在你眼前啦!」範寬湖說。 「你?那裡像!也許?也許她單找個硬的磨磨牙,練練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當。他說完話就往旁邊一閃,藺燕梅一下打了個空。 「這是給你個小拼盤先嘗嘗。」他說:「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車時候,一匹馬的尾巴不老實,刷在我眼上,我在後面給他一腳,他料起蹶子來想踢我,都沒踢著,別說你了。」 「你少指著冬瓜罵葫蘆的。」她說:「你不走到馬後邊去,他就會甩著你了,還怨人家尾巴不老實!」 「別不認好人。」小童說:「我若是任憑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這可比不得發脾氣,調度人,日後若是碰見個身上有刺的,豈不要紮了你的手?」 「範寬湖!」她喊:「你站在這兒管什麼的,你就沒有一點兒用!要是大餘,大宴,或是伍寶笙在這兒,你看他們攔不攔小童胡說欺負我的!」 「我覺得小童說得很對!我還太客氣了,你的胃口已經不小。」他說。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小童又說:「而且脖子也太硬。還得再多折磨折磨。」 小童之可愛就在這兒,他走到那裡,那裡的空氣便明朗了,快樂了。藺燕梅一點也不氣他,她眼睛常常欣愛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覺得小童是唯一夠與她同樣光明的角色,是與她同樣地在伍寶笙的灌溉下長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寶笙驕傲的。 那個洗衣的華僑婦人休息夠了。把衣服歸整好,拿起木盆走過來。小童順手接住,把木盆放在頭頂上,跟她說:「我知道你們在你們的地方,拿東西都是用頭頂,對不對?就是這個樣子?」 人家看了他那神氣就笑了起來,點點頭。小童說:「我們快回去罷,好容易長高了,別再給壓回去!」 藺燕梅剛預備走路,一聽見又笑得蹲下去,喘不過氣來。小童說:「怎麼就笑成那個樣子?你站起來,我頂著東西,低不下頭,看你不方便。」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來說:「明天到我阿姨那兒,小心人家笑話你。」 「放心。」他說:「再沒有人為了怕笑而生氣的。再說,我如果自己覺沒有錯,也犯不上去遷就人。」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點鐘還沒有醒。他頭一天晚上和同學,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熱鬧。早上看他睡得甜,誰也沒有叫他。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範寬湖的事情已經料理清楚,走來喊他。問他還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濃得很,說:「我正作夢游泳呢,我還以為是真的哪!」說著跳下床來穿衣服。 藺燕梅也跑來說:「我一定要趕下午三點半的宜良午車,要快點吃飯。起來,小童。」 「別這麼大聲。」他說:「我的夢快叫你嚇忘了。」 范寬湖看著藺燕梅柔和地說:「燕梅,有兩個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顏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點完事,吃了飯,好給你時候。」 「打扮給誰看?」她生氣地說。 「還是說正經事。」小童說:「我現在已經可以吃飯了。」 「小——童!」藺燕梅說。 小童洩了高興,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牙刷來,拿起範寬湖的盆洗臉去了。範寬湖低下頭來對藺燕梅說:「燕——梅!你也不該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攬住她。她覺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個人在屋裡。 範寬湖仔細地想了許久,他覺得藺燕梅整個人有一種力量把他吸著。他想一直到昨天他們賭氣他才清楚這力量。他又想,從昨天藺燕梅的神色看來,似乎她也應該有點覺出自己的心情才對。這一步念頭往往是個對將來極有關係的轉捩點。他很受自己推論的影響,他忽然幾至不能自持,他簡直覺得自己寬厚的胸脯有藺燕海那麼優美的靠著。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覺得自己把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覺得不清楚。她們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們需要春陽來喚醒!」 再想想藺燕梅這兩年在聯大的生涯。「她確實是太年幼,太無知了。她正酣睡著,鼻子裡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夢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簡直是需要喚醒!這種需要簡直是迫切!」 戀愛的軌跡似乎本來就是穿來插去的兩條線。范寬湖整個不顧在藺燕梅那方面是怎麼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創造,演繹,我們也沒法子責備他,因為他是在走他份內的一條路線。這兩條路線也許是背馳的,然而這也屬於戀愛軌跡的一種。戀愛時人又必須是主觀的,必須主觀地為自己的故事著色。否則不但色澤無法美麗,而且整個的作風皆如抄襲,臨本,甚至可以說是贗本。而模本,以我們的看法來批評,這個世界上有他一千一萬個,或是一個都沒有,皆無關緊要。固然,這話也很難得人贊可,聽來且像是傻話。但是,甚為可喜地,古往今來,正有不少人作這種主觀的,創造性的傻事。聰明人們是真不少,我們向後看去,他們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蹟,和詞句,令我們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強烈主觀的愛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愛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沒有第三條路,他自己,或是別人皆無法把他置在第三條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須如此如此。這種強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對於一個值得愛的靈魂,最大的誘惑。這種可怖的支配別人的心理,常製造出令人氣喘都停的緊張,又魂消的快樂場面。如此無論結局如何都要算為成功。因為他只有在一種情形下失敗,就是那個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於他在自己腦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結局便同幻像之破滅一樣,不可收拾。 「不同,」這個詞句還另有個意義。在數量上,比如說,大於,或是小於皆是不同。在品質上當然也有好於,或是壞於。所以幻像之完美與否,亦有本領之高下。以一個低劣的幻想去網羅一個超然在上的實體,常如用蟲網去撲一個蝴蝶的影子,所得當然是場空。這個結果雖然也算是失敗,為了他那一點純真,這迷惘的遊思,或可導他走上解脫之路。 大的分類,假如是這樣。我們當然還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變化後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強的,旨趣也很高的,他們會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們便會安於孤寂,而在肅穆中淨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們不難很快地把自己造成個玩世主義者。那時候,一切真的情意便離他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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