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這一出新劇的結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觀眾如同是被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樣,什麼時候緊張心跳,什麼時候才松一口氣。在那一句話之後要笑,在那一個場面下要哭,一絲一毫都不曾逃出他們事先的推測。

  藺燕梅下得台來便去化粧室裡卸妝。伍寶笙迎著她讚美她的成功。她看見姐姐走過來,便仰起臉來叫姐姐親一親。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妝。範寬怡也有一個角色的。她下來得早一點,還在那裡。另外有些下來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經走了。

  這時照料前臺的梁崇槐也來了。她們姐妹的國語始終還聽得出幾個廣東聲母來的。便不能上臺。但是前臺的招呼真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們。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進來和她們坐在一起說:「一開幕那幾句話簡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寬怡有深意地問:「也在臺上吧?」

  「有你多嘴!」她說:「我喊余孟勤,去給幾個進來晚的人找座位,他都聽不見我的話!」

  「我的可憐的聖人!」藺燕梅說:「姐姐,我勸過他不必來做什麼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說上一套大道理。來了,又不中用!學校裡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適合做這件事!後來呢?惹你著急了吧,崇槐?」

  「後來他等你跪在範寬湖面前把一大段兒話都說完了,才領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來了還告訴我說那頭一段對話很動人,不該打擾大家的注意呢!」

  「他現在在哪兒?我想問問他是不是要等著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來看看你卸妝了沒有的。他和大宴什麼的幾個人在門口算今天的賬呢!我去給你問問去。」她說著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後,範寬怡,把一個手指頭壓在嘴唇上,低聲告訴她們說:「你們知道梁崇槐這一趟是幹什麼來的嗎?才不是那麼一回事呢!她是來看看我哥哥在不在這兒的!看她這個找勁兒大概是沒有找著。

  「燕梅!你還蒙在鼓裡呢:自從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後,她在大家談論的時候也給編進去了一點新材料。她說:『如果那一隻馬蜂是象徵余孟勤以武力來保護藺燕梅,那麼咱們的故事就熱鬧了。范寬湖豈不是向藺燕梅獻殷勤求愛嗎?哼!他沒想到這麼一來呀,是把人家玫瑰花傷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處罰!』你們聽聽!她說別人我不知道,說我哥哥,我不明白嗎?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個愛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營回來之後,常常和她們姐妹們打打網球什麼的。這又有什麼呀!她就存上心了。我聽了她那話,當時真想說:『我哥哥獻殷勤給藺燕梅又怎麼樣?他又不是摘了花給你!』可是這樣的話就不和氣了,我不能說!」

  「剛才她跑進來,那聲口聽見了沒有?她是說你在臺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兒勾走了不要緊,別把臺上我哥哥的魂兒也勾去了!她早說過這戲一開頭你的臺詞不好聽,她也跟我哥哥說過好幾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聽見我用話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兒呢?也在臺上吧!』她不就火兒了嗎!」

  「我就不許我哥哥跟這樣小氣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氣!我去把我哥哥找著,讓他跟我、跟周體予一塊兒回去!不陪你們了!再見!」 她說著就走了。

  「你聽了她的話在意嗎?燕梅?」伍寶笙問。

  「什麼魂不魂兒地,真難聽!」藺燕梅低了頭走到梳粧檯前去;「卸了妝,咱們一塊兒回學校。姐姐,等我好嗎?」

  「我當然等你。」伍寶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發上休息不起來:「小範長得挺俊的一個女孩兒,說話就是這麼紮耳朵!」

  藺燕梅拭淨了臉上粉脂,洗了手,衣服還沒有換,忽然伏在梳粧檯上抽噎地哭起來了。

  伍寶笙聽見吃了一驚,忙過去撫了她披著卸妝用的絲巾的肩膀,彎下身去問她是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聽見姐姐來問,不覺更加哭得傷心。「我就是想哭!」

  「是為了小範方才說的話?是為了崇槐不該背地裡說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場才痛快呵!」

  「是為了怕這話也傳到孟勤的耳朵裡去?你不願去解釋?」伍寶笙的心被她哭得挺淒涼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線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這個。孟勤不在意這個的。」

  「也別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呢?他聽姐姐的話的。你瞧,上回咱們三個人回去,我不是說過他跟女孩子說話要學著和婉一點嗎?他想問是什麼理由,姐姐告訴他說:『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理由。說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後來他不就好得多了?這一回若是叫小範到處一說,也許就把事鬧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釋。好燕梅!可千萬別先把自己急壞了呀!」

  「不是為著這個!姐姐!不是為著這個!好姐姐,把你急壞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經不哭了!」

  「別!別!燕梅!你還是哭,還是哭罷!想哭就哭一場。可不要強忍著!」

  「姐姐,你簡直比媽咪都愛我!姐姐,我也哭夠了。我不哭了!你永遠這麼愛我罷,姐姐?」

  「姐姐愛你,心上愛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說:「哭得我也難受,不哭就不哭罷!」

  「世上真有這麼體貼的人嗎?」藺燕梅禁不住要這麼想。大半年來與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經忘了。耳朵裡天天聽他嘲罵:「女人脾氣!」「女人話!」自己也竟會依了他的話忍住淚。淚水向肚子裡流得久了連哭似乎都不知道該怎麼哭了。

  「姐姐竟會跟從前完全一樣!姐姐竟似比去年還要可愛!這是可能的嗎?半年來我轉變得這麼厲害她會沒有一點猜疑?她會一點都不感覺陌生?

  「我有話不敢說,有氣悶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熱淚想用袖子擋回去。她就會跑過來問我,這麼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說真話嗎?她不怕我用應酬的話傷了她的心嗎?半年來我疏遠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顧著我!」

  姐姐看了這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心上可憐起她來。這一雙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卻又有懷疑和畏縮的意思。她像是違背了母親教訓的孩子,只希望一頓好打,真受不下那無條件的寬恕與無邊際的慈愛。方才伍寶笙心上想著範寬怡的話,覺得這個孩子那麼平靜美麗的心會一下子受到這許多難排解的擾亂。虧她能淡淡處置了這一場流言,自去理妝,心上也詫異她會這麼老練。那時覺得多餘有這麼個愛憂心的姐姐,就又愛她長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聲來,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為什麼會哭了起來呢?這個人人稱美的女孩子,這個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會有淚水來浸濕她的臉?她心上會有什麼難清理的憂傷和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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