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不,我怕。」她說:「給我一點,我敢讓它們到手上來吃。你先告訴我,啄得疼不疼?」

  「一點也不疼。」他便倒一點高粱在她手上。鴿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著吃。她愛極了。頭髮被鴿子翅膀扇得亂飛,她偏了頭讓開。母鴿子那紅如珊瑚的小腳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說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會抓破。說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難受的。不一會兒吃得只剩下手指縫兒裡幾小顆粒了。有一隻鴿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頭縫裡鑽。越鑽高粱越陷得深。有時也叨著手指的皮肉。她實在忍不住癢了,便笑了起來,輕輕吻在鴿子圓圓的小頭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飛了。

  小童看了藺燕梅的樣子,覺得別人說她比去年美是不錯的。藺燕梅問他:「你想什麼?」

  「我想給這只鴿子取一個名字。」

  「叫做什麼?『最後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實在很淘氣。人家都飛了,他偏啄!」

  「也好。不過我不想用這麼一個實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說:「你對待鴿子比對待玫瑰花好多了。」

  範寬湖換好了衣服回來。兩個人一同送藺燕梅回宿舍去。范寬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藺燕梅戴了池邊的玫瑰!第二天這事便傳遍了全校了。

  「校園裡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這樣的行動激怒了全校的人了。範寬湖失足落水是他應得的懲罰。小童不能盡校園中一份子的責任從旁攔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責。藺燕梅是給自已造了厄運,大家悲傷地等候著。又悲傷地祈求上蒼的寬恕。

  還有人解釋說那一隻適巧飛來的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來攻擊這折花的人的,可惜沒有攔得住。這個說法太神話味了。大家欣賞這一點小聰明,卻不肯代它宣傳,怕被聽的人駁倒。當然更沒有人敢去告訴大餘。

  大余聽見藺燕梅第二天告訴他這一場事情,他笑著對她說:「你覺得怎麼樣?燕梅?」

  「更麻煩了,」她說:「我們想這種用花來比喻我的說法,是去年那一時的話。今年給廢除了也就算了。誰想到這一來,傳說得更熱鬧了。不過我也值不得去管他。這些話也不過是大家說說高興罷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大餘說:「我只想從這件事裡聽聽你的論調。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賞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夠了。不過在舊夢想破滅,新目標未來中間,以上總有一點不舒服罷?哈哈!」

  「沒有!沒有!」她緊接著說。但是她繼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開,那時候似夢非夢地在水裡見到過一個美麗,又怪異的影子。心上疑慮得很,身邊有姐姐可以告訴。這次范寬湖折花時,自己確實有一點感覺,本想告訴余孟勤的。現在聽他這麼一說,倒不好再開口了。

  「由他們這麼去說好了。」大餘說:「人人把你當作校園裡的玫瑰來愛護,希望能把你好好保護在校園的良善環境之中,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個學校裡能有這麼一個重心,我們確實可以利用來作許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現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麼燕梅?」

  「我沒有想什麼。」她說。

  余孟勤他們研究院的學生享受和教員一樣的待遇。比方說住房子吧。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房子,卻可以一個人有一間。藺燕梅有時也進來坐一坐,像現在這樣的。此刻她心上很亂,想不起說什麼好來,忽然注意到這屋子特別整潔,便對他說:

  「昨天我到小童屋裡去看過一下,他真是氣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亂,又偏有許多解釋。」她就把小童的笑話對大餘講了一遍。

  「我喜歡整齊一點。」大餘說:「人亂了,思想也難免亂。」

  「你不能這麼說他,他思想亂嗎?」她說:「我倒覺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說他思想亂。」他說:「其實他的思想很好,很靈活,敏捷很自由。這也許和他這股子亂勁兒有一點關係呢!人的脾氣是很不一樣的。話又說回來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歡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齊嗎?」

  「我的整齊和你的整齊不同呢!」她說:「你的整齊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齊中有點綴,有熱鬧,透著喜歡。倒有點和小童的亂有點相像!他亂得可愛!」她頑皮地挑逗大餘。

  大餘也笑了說:「你這個小叛徒,漸漸地敢在耶路撒冷歡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這麼說嗎?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牆上也開花長草。使塵土蓋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著走了。把大餘留在屋裡。大餘嘴上也掛著笑了。他覺得藺燕梅是真可愛的。

  這天晚上那一幕新劇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從最初一幕到最後幕落的時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們是在城裡借了那一家常為他們所光顧的南屏電影院來演出的。於是藺燕梅便在平時刊登那些她愛好的明星們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學校的劇團一有公演的消息,廣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費力去推銷,捐款的人自會找上門來把票搶買一空的。

  公演的性質與春季晚會不同。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兩樣。去年她是一個新來的一年級生,是一隻怯生生的小鴿子。她謙虛柔和地用一隻歌,幾節舞來結交一校的同學。也真贏得了大家的友愛。今年是作一種工作了,背後有全校同學的支持,自己不過是一個出面的發言人。她研究劇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語氣上的小手法。像在課室上學習功課,又像是在校外參加一個運動的比賽。她不像去年那樣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當掌聲四起,絨幔合攏來之後,她也立刻恢復了平時神態,笑語詢問自己的同學,今天成績怎樣。不太興奮,也不太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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