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這正是昆明城瘋狂地變繁華的時候,變罪惡的時候,正是學生們的最落魄的時候,學校光輝最黯淡的時候。但是在學校之內,這是秋風行令的時候。他狂掃敗葉。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資格。他寓建設於破壞,他除垢清穢。又砥礪善良。

  這年的十二月,當日本派去美國的和平之鳥來棲還在吃香檳酒的時候,日本海陸空軍的大偷襲,已經準備妥當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襲珍珠港,同時幾處齊舉烽火。

  狼煙燃遍太平洋裡,十二月十一日關島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島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龍也被偷襲者攻佔。

  這不是個小爆竹。這是一聲春雷。學生活躍得很。從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現在可以公開了。離校的學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幾乎全在盟軍的機關裡發現。桑蔭宅也穿上了軍裝。詩也改了作風。轉年一月二日,日軍入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國軍隊帶了一批學生作翻譯官,在二月開入緬甸。他們走上宋捷軍等從前走過的公路,也穿過淩希慧所穿過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緬陽光正好。像桑蔭宅這樣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緬路上穿軍裝的人多起來的時候,投機商人的蹤跡便少了。國軍繼續不斷地開進緬甸的時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貨物在昆明市上拋售了。戰事發展的方向已經很清楚了。寒假中學生都拋了書去作戰地服務工作。

  慢慢地雨季又來到了昆明。學校重新把學生吸收回來,學校用這樣幾句話來安慰學生。這話裡很容易看出學校當局的苦心:

  「你們已經愛你們的新工作了。你們又已經明白過去學業成績是可珍貴的了。我們現在允許大家在課餘參加工作,正如同在軍隊中允許同學工余自修一樣。你們工作是為了保護這個自由的國家,為了保護這自由的教育,我們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樣。

  「你們應該可以安心上完你們最後的一課,直到命令來徵調你們走。你們卻不可以自己離開了團體。免得最後給你機會求知識時,你不能得到,而調用你的時候又找不到你。

  「我們儘量給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許能力高的人僅能發揮最起碼的效用。那時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識的責任,不要放棄了自修,而竟始終被當做一個起碼的『人』用了!

  「盡可能維持你的學校生活!」

  學校又規定了休學服役的辦法。為服役的人保留學籍,又為他們的自修擬定辦法。學校裡面依了上學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風的餘威,正常緊張地上著課。而同學心上那種枯燥寂寞的感覺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動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們仿佛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過去苦功的意義,於是欣然笑了。

  學生辦過幾次很成功的募款遊藝會來籌集他們後援工作的基金。這時藺燕梅又成為大家愛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態度,全是感動人的。他們今年不開春季晚會了。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遊藝會上去了。她的光彩更勝去年。

  雨季又來了,又帶來了撼人驚魂的驟雨,又帶來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帶來了洗沐山嶽灌浚河川,連綿不休的大雨。風季吹幹了的草木,又復蘇了,風季堆積的塵土,也洗淨了。河水又漲滿了又急流著。樹葉又綠又香。

  隱藏在溫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動了。這種不安定,難捉摸的春流,校園裡的人很敏銳地就感覺到了。它在眼前鬧?在耳根鬧?在行動中纏手絆足地鬧?全不像。這個不安定,頑皮的春的精靈是不容易對付的。仿佛在你脫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時,他便襲擊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時,想學春風裡的燕子,輕輕地跳一跳。獨坐時願意學花朵那樣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葉又想觸一觸嫩草。因為這個頑皮的小精靈正在惹我們呢!正在觸得我們心癢呢!

  這時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靜寂春畫裡花蔭日影下苦吟的詩人,為節令所感召有點春倦了。他一句詩苦思未得,卻弛松了困頓的腦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開,而覺得詩句不重要了。他的職責又離開他了。詩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裡去。

  學校裡的同學從無知地辛勞中忽然體驗到了辛勞的真意義,一聲春雷裡,每一株小草都從土裡鑽了出來,雖然他們長得還沒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風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長了。當然一冬在土裡的育養,秋風瑞雪的功績不可埋沒,但是冬天在哪裡?多麼難記起呀!

  就在困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掃落的枯葉堆裡新的植物又發芽,抽條,長葉,開花。藺燕梅今年的光輝更蓋過去年。那個以同等學力考入一年級的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學心目中的珍寶,教師口中的驕傲,校外人士眼中聯合大學的象徵。

  她的音容便是同學愛校的聯想基礎。「讓她好好地在校園中長成!」是全體校中人的願望。

  春暖花開。映了校園裡池水上流動的影子,玫瑰又嬌豔地呈現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記起了去年春季晚會的情景,也回憶了一遍這一年春風秋雨的經過。靜默地偷閒安息一忽兒裡。人人為自己安然無恙的一年回憶祝福,也為藺燕梅今後的幸福快樂祈禱。

  池塘旁邊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聲向花朵說一些別人聽不清的話。卻依舊沒有人采折。

  在春季的快樂的活動裡,余孟勤便顯得笨拙了。後臺上藺燕梅的化裝又是去請姐姐伍寶笙來陪著。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後,也順手給姐姐髮際戴一朵花。在前臺依舊由範寬湖伴著。依舊是他華麗的歌聲伴了自己的舞。他們又自己編劇。課室中的理論搬上舞臺。馮新銜、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筆壓迫著觀眾順了他們的思想走路!壓迫他們慨解義囊來買舞臺上給予的教育。學生們在春假中演了好幾次戲。

  這一天範寬湖同藺燕梅從禮堂預演了一幕新編的劇後,天色不過才下午四點鐘的樣子。兩個人出來,並坐在池邊草地上看玫瑰。範寬湖想改變劇中的對話。藺燕海笑他不憧劇中含義。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話有點難出口。她說:「什麼便宜都叫你占盡了,你還要改什麼呢?幕一開,就是我盡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說:『我是你手裡的豎琴,你不調奏,我不成曲調。我是你筆下的顏色,你不畫,我不成圖形。我的顏色,美麗,沒有你的愛情,就失去了意義!』你還嫌這句子不好。你哪裡知道,戲中戲本來也不是人生呀。戲詞天生是戲詞呀!戲裡傭人和小姐說的臺詞可以口吻不一樣,為什麼這種半醉時的人說話口吻不可以和醒時兩樣?」

  範寬湖不是好辯的。他就不開口了。其實這幾句臺詞他們寫的時候大家會意是專為了藺燕梅這麼漂亮的女角兒說的。這樣的話,由這樣的人在臺上說出來,便不由得人不聽下去。藺燕梅自己心裡清楚極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癡情人的信。那些人從她臺詞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說:「我正是你們戲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會忘了你們的教訓,來救我罷。藺小姐!」

  但是貴族似的范寬湖不相信世上有這麼易感的人。他嫌這臺詞一上來太不像口語。太與他自己在臺上的演說相徑庭。既然藺燕梅口氣不要他再提起改詞的事他便不說什麼了。他順手用鉛筆在包書紙上描繪對岸的玫瑰。這時岸上正沒有別人。

  小童剛好走過來便看他畫玫瑰。藺燕梅愛和小童說話的便說:「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隻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來看紙上的玫瑰?」

  小童孩氣得很,他說:「至少蜜蜂懂得玫瑰。範寬湖你畫錯了。這完全是人畫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們這種對什麼事都有興味的爭論,是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聖後,久已失去的快樂了。在大餘那裡仿佛快樂便是罪惡似的。

  「怎麼不真?」範寬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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