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我也許不會有戀愛了。我太可憐戀愛中那些糊塗的聰明人。和他們所做的那些聰明的糊塗事了。然而我的光榮和責任呢?

  「多好笑!余孟勤這個人,他在壁報上大吹大擂地也談光榮和責任。他似乎就沒有生物學的常識,甚至他仿佛是從石頭中劈出來的孫猴子,不是一個有父母的生物一樣。他仿佛不是種族這一條線上的一段一樣!他不懂生物學近百年來影響了哲學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責任,他還談光榮和責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負責任而且連金先生都受他攻擊呢!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徹了所有聰明人的糊塗處,自己卻不談戀愛。」

  「責任嗎?盡責好了!反正女人至多盡一半責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這一半!」

  「這是什麼話!」她自己吃了一驚!伸了一下舌頭。仿佛方才的話是另外一個頑皮狡黠的女孩子跟自己撒嬌說的。她忙掩了口,其實她並未說出口,用眼四下張望一下,幸喜沒有人。

  她看看表,時間不早了。靜了一下便準備起身回去。忽然聽到有腳步聲走到亞麻田那邊停住了,便停在那邊說話。亞麻葉子密得很,看不透。她想:「又是誰來了?這門一開就不能關!」

  又聽了一下,聽出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她想也不好過去打擾,料想他們不致呆得太久。若是一下便走出去了呢,自己再隨出去鎖門。便又耐心坐在那裡。

  坐了一會心定下來那邊談的話也聽得清了。一個是余孟勤,那一個是自己去年朝夕相處的藺燕梅。她本想不聽的。但是又不好走出來,只有聽下去。

  「孟勤!」藺燕梅的聲音提高了一點說:「你這種話真叫我為你著急!你的脾氣至今叫我摸不透!我真想走遍天下去訪求一個能夠完全瞭解你的人,讓他來解救你的痛苦。有時候想起你的愁苦來,害得我整夜不能睡覺。你能領導這許多人,你卻治不了自己心上的病!我告訴你說,你一天到晚作的事都是依了道理推出來的,有了你的學識就該推得出這些道理這不足為奇!這不過是一架電腦的工作罷了。可是你這永遠不能安定的心應該怎麼處理呢?你想過嗎?這件工作也許要難一點呢!也許是一個會修電腦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你自己的病並不輕呀!別人為你著急,你恐怕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說。他的聲音真粗暴。使伍寶笙吃了一驚。她萬想不到這全校注目的一對情人的對話內容,是如此的。她心上又可憐那個口氣這樣委曲的藺燕梅,又可憐這個嚴厲寡歡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有病,我只知道我有責任,誰替我擔心?誰應該替我擔心?他何以能有多餘的時間精神來為我著急?他豈不是放鬆了他的責任?鐵匠應該打鐵,農夫應該種田!誰是應該代人著這不著邊際的急的?越來越說孩子氣的話了!我想把大家鍛煉成鋼,你倒先變脆弱了!誰的責任是為人擔心的?」

  「你說的才是孩子氣的話呢!」伍寶笙都幾乎要笑了:「說,燕梅,你說:『我就是該為你著急的。女人能招呼好一個暴躁的男子就是聖賢!』」她自己這麼想。這些日子來藺燕梅雖然沒有同她在一起,但是她從沒有一刻不念著她妹妹。

  那邊藺燕梅已經說了:「你聽見你自己說話的聲氣嗎?這是一個沒有心病的,健康快樂的人應該有的口氣嗎?你在冒火呢!我總奇怪,你在臺上演說時有那麼一付溫和的姿態,那麼一口循循善誘悅耳的聲調,到了只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就是這麼可怕的樣子!孟勤!最初我常常哭,常常害怕你會把我折磨死。我覺得不幸。我寧願不為人知地作你宣講時的一個聽眾,不願作一個人人稱羨的你的助手。現在我對你的關切已經把我的恐怖征服了。我想我至少在幫助他們聽從你依順你之外還有一個責任!……」

  「燕梅!」余孟勤攔了她的活:「我原來也不能瞭解你!你為什麼捨得抽出寶貴的時間來為一個單獨的人費腦?為什麼你常常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來?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許我暴躁?我告訴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說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錯誤找出來!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沒有錯,那麼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辦法就是努力實行我的話。電腦?有什麼要緊!只要能計算出答數來!我現在冒火嗎?我現在是冒火,一點也不假!我心上的火還沒有冒出十萬分之一來呢!這種女孩子氣的軟弱話也從你口裡說出來!我的口氣,姿態,你也會挑剔這種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藺燕梅半晌沒有答話。

  這樣的話真令人聽了不平,伍寶笙幻想著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淚滴在自己手背上:「本來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戀情真是苦惱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溫情裡來。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願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為了免得令燕梅難堪,至少以後,在遇到大余時,以四五年同學的資格要折服他這一點不近人情的地方,僅是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該這麼做。

  「也好!我們撇開你不談。」藺燕梅極柔和地說:「方才幻蓮師傅的話哪一點兒不對?『不要誤了腳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與你一樣,而他的慈悲,熱情處只有更過於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責任!』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講的題目嗎?與他的話有什麼分別呢?他能叫人走到一個目標去,你也是説明別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諒傅信禪的錯誤並且仍舊給他溫暖的鼓勵,你便會和他爭辯起來。為了看一張字,看了他寫了這麼一句話,也會有這許多爭辯,你一生真不知道要發動多少爭辯呵!可是我告訴你,你這一場爭辯失敗了。你能說幻蓮師傅的辦法不對麼?依你便怎麼樣?把傅信禪殺了?把宋捷軍殺了?那樣你想想看,是誰更成功了?是幻蓮,是你?佛家接納回頭的人,聖經講述回頭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頑強。『完全!』『完善!』地講個不停!所以你永遠是痛苦的!」

  「這句話還可以討論。」大餘有這種好處,一講道理,便平和了。「辦法是幻蓮的對,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來,我所行的也正是這個辦法。但是在原則上我們要追求完備!在責備別人的時候,我想頂多期望他最終走上正道而已。在責備自己時,一定要求完備!完備!如果有人能為你所看重,而他確是保持著追求完備的資格的人,你也就該如此期望他。否則他應當覺得羞恥!羞恥自己已經失去追求完備的資格了!

  「燕梅!你是有資格的人。我不請你寬恕我的嚴厲,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蓮屋裡的爭辯是對他說,而是給你聽的,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聲說。聽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氣:「這是我今天從耶露撒冷朝聖的收穫。」

  余孟勤是個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謙恭,正如他不懂得愛撫一樣。這樣的話,他也只是挺身受之。這樣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聽見他們走了。伍寶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來,她想:「我也覺得浪子回頭固然好,但總不及白壁無暇之光明可愛。余孟勤這幾句話說得好。他們這一對情人說的也可以算是情話,不過作風不同罷了。桑蔭宅用詩,他用言論。不!他簡直用責駡來讚美他的愛人!幻蓮也是一個妙人。他能說出寬容的活。這一對情人求全責備如果出了悲劇,何如小范同周體予,馮新銜同沈葭呢!」

  伍寶笙是個快樂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擾的人。這些好處要歸功於她的天性與健康。她能平靜地思索這一套偷聽來的對話,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機地站在這裡,也就和她身邊這一片挺秀的亞麻一樣。

  想想余孟勤那樣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麼愁眉苦臉,又何苦呢?想想藺燕梅那麼苦修受煉,又何苦呢』?這裡有一個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標看得清楚。她是最盡責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內在信心同修養的。說她是得天獨厚,可以。但是許多別人又何嘗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標準之上。而她有著余孟勤大風之下找不到的快樂的臉。她是快樂的,是值得讚美的。

  像這樣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會照進痛苦之群的眼裡,當然也有人也從她那裡找尋希望。小童便說過:「我們現在是在黑暗時代了。而伍寶笙是一顆星星。看看她,才會維持『光』的觀念。否則『光』將是不可思議的事而被人從字典裡除去了!」

  伍寶笙鎖上了園門回去。她回去發揮她那晶瑩的光輝去了。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學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樣。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風,而是春陽。在她的溫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發芽了。在她行令時一切都是默無聲息的。靜寂而生氣熱烈。春意熾鬧。但春天之可愛,總要在秋冬之後才能為人發現。伍寶笙是春天。

  然而現在不是春天。這正是一九四一,民國三十年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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