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八二


  顧先生點了點頭,兩個人便一同坐在路邊大石上,看著水裡三個人去遠了,進入了沙岸邊上的一群裡也分不出誰是誰來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麼樣?」顧先生說:「這種邊民的集會是不大容易得機會參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講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為這次演講已經是改過一回期的了,我真要這麼做!」

  「我們同學的紀律很好罷?」余孟勤說:「整個夏令營的演講只有顧先生這一次改過日子。其實去昆明一次沒能趕上車回來,真是冤枉。比這次參加散民的拜火會來真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

  「快決定罷,」顧先生說:「若不然我把稿子給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參加。」

  「這樣不大好。」余孟勤說:「人家要我們守秘密的。這下子又要傳開了。我還是去。那件事怎麼辦呢?」他說著拍了拍手裡的包袱。

  顧先生聽了,想起方才水中兩個美麗的女人身型。他說:「你同誰熟?要一個懂得音樂跳舞的,還頂好是學文學的。」

  「那只有藺燕梅了。」大餘說:「其實在全體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寧願去請伍寶笙。我和她熟些。」

  「這不是一種社交活動。」顧先生說:「也不是先去玩玩。還要從他們拜火會裡找點我們要找的東西回來的!我聽說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會裡表演過的。她既是這麼能歌善舞,我們該推她做一個文化密使,去參加的。決定了就是她罷。你不過是護從我們密使的一個武官,我們密使的人選不能由你決定的。」兩個人一笑站起身來,順了小路走下山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快靠到山尖了。湖邊地低,便先暗了下來。一切景物的色調一起變深。人在這時往往會心一靜,想起心事來。

  余孟勤有時候叫人覺得殘酷就在這種地方;他不容易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靜,然後自然地檢討,批評。這樣的人批評出來的話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顛撲不破。甚至有時在他發起脾氣時也能忽然冷靜下來,而從事思想。至少不會失言。這也是日積月累在學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們常有人說他不可愛,他便呵呵大笑,說:「順從迷惑,而說點半醉的言語,倒也是可愛的一個行為哩!」這句話是相當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殘酷地想了一下,他笑著對顧先生說:「顧先生,你覺得金先生,沈蒹一對夫婦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話常是繞著彎起頭的。」

  「他們確是值得羡慕的一對。」顧先生答:「我聽說你曾經激烈地反對過金先生結婚。」

  「我是反對過他結婚,」他說:「倒不是單說他們這一對結婚不合適。這話說起來太長了。我現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樣。方才顧先生說去看拜火會以請藺燕梅為宜。我因想起好些鏡頭來:燈光底下,交際廳裡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驕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個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遊勝跡,攜了一根手杖,看看身邊伍寶笙穿了敞領的白綢襯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來是沒有聲息的。健美的體態,不修飾而耀人的容姿,手裡也有一根軟竹鞭,誰的臉上也不免微笑浮開的。另外有一個淩希慧,顧先生你沒有見過,她現在休學去仰光作記者去了,她應該出現在無人的森林山嶺裡同男人一樣,穿了厚厚的草綠色短裝戴了圓頂防日曬的盔帽,手裡也有一杆自衛的槍,在那猛獸出沒的山谷旅行。跳出一隻豹子,近在十步之內,她也會不慌不忙瞄準射擊的。還有一個叫做喬倩垠的,看她清瘦聰明的臉,端了一杯苦藥皺眉,耳中聽著關切的人規勸她開懷一點,她卻苦笑了一下拒絕拖延這無心緒的歲月,那情景也是親切協調的。……」

  「那麼有藺燕梅陪你去偷著參加散民的拜人會就再協調也沒有了。」顧先生攔斷了他的話:「別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徹了,還是迷糊一點才能有快樂。你難道說人家長得那麼標緻就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會!」

  「顧先生別忙著給我定罪名。」他笑著說:「我方才的意思是說各人有各人的長處,當然每人長處不止一種,我不過是舉例說說罷了。事實上我想像那些圖畫時,心上並未想到旁邊上有我自己在內。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約到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活,自己竟會成了畫中人物呢!」

  「那樣說來,你那一大串的描寫結論結在什麼地方呢?」顧一白先生緊接著問:「我以為結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人會確是以藺燕梅為最宜上呢!」

  「是結在這裡。」他說:「不過下面還有半句,就是,可惜她們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過!」顧先生說:「聽了你不少獨身主義的論調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結果。這話是一點也不迷信的。你這種挑剔的人也只好獨身算了。」

  「這也是十分協調的現象!」他苦笑著說。

  「我再舉出幾個協調的現象給你聽罷!」顧先生說:「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會憂鬱不樂,而自己無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說不出理由來。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喜歡批評別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歲時會跟鏡子說話,會背了人自己修飾,也懂得臉紅了。說得快一點罷,廿六七還未結婚就不大順眼,卅歲不會帶孩子比不識字可嚴重得多了。這些個,若是把時間弄錯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說對不對?這裡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婦,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應當的。至於別的文彩,總是『繪事後素。』你覺得如何?」

  「這本是很自然的。」他說。

  「你也許還不肯承認你所要求的十全是並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總可以知道,那種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論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結合時也許正不需要十全,而結合後也很可以再努力適應。」顧先生說。

  「總是能多一點美點才好。」他說。

  「事實上往往只一個因素就夠了。那就是:因為他或他是異性。」顧先生把話停在此處,再轉回老題目:「所以如你這麼一個人,十七八歲時起始愛自己。廿歲出頭,意外地因自愛而得到了別人的推重。廿四五歲因觀察別人的戀愛或看戀愛小說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過了向異性追求的階段,到了攻擊戀愛,禁止自己涉足情場的時期。然後日子長了,自己無意中養成了一個挑剔的態度,以免信心動搖。依我看,你將來有兩條路可走。或是一個脾氣古怪的獨身老學者。或是中年時稀裡糊塗地結了婚。那時候你再羡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來不及了!」

  這樣的話,余孟勤是可以聽得下去的。他笑著說:「修改一下這條路;作個老學者,而脾氣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這麼死心眼兒?」顧先生說:「我看女同學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聽你口氣也都有來往。從平常的接觸中你更是在她們心上有地位。為什麼不及時留神呢?日後晚了必定後悔,這且不說,看了你這無動於中的樣子真叫人覺得你今天已是『摒除絲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無動於中。」他說:「倒真是『摒除絲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們交友太容易。我想我們不必與狐貉同穴,湊那個熱鬧。讓那些公子們去訪花。我們有許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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