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八〇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營的負責人已經來接了。他們這一節車廂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開了的。大家從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營的鵝塘鎮後寺裡去,一路上快樂地唱著歌。新來的人又稱來接的人為穿顏庫絲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這廟叫做萬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個小山頭而建的。寺內只剩下有限的幾個和尚。其餘的地方空了出來辦小學校。夏令營占的是一間大殿,和兩邊樓上樓下的廂房。這幾處原來也是空著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間單房。同時他們還給陸,顧二先生也準備了一間房子。他們聽從負責的人指導,先整理好住處,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後休息一下。午飯已經在等候他們了。

  休息對他們是不需要的。他們有著多餘的體力。在搖鈴招集吃飯時,範寬湖,小童,桑蔭宅他們都是從寺門外趕著跑回來的。

  午飯是很豐盛的。這裡的規矩是輪流做飯,其餘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營的人希望客人們能做幾天好飯吃,所以這一天特別賣力氣先準備一頓好飯食向他們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車,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時的休息,興奮了一早上的客人們全餓了。於是極豐富的一頓飯被他們狠狠地吃個精光。飯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氣溫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兩廊下看雨閒話。瓦上的雨水直淌下來,把地上鋪的石板沖洗得非常清潔,濺起的水珠乘風飄到臉上,發上,涼颼颼兒地。大家看著雨談了許多話,認識一下新朋友,又辯論珊樂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飯時候雨才晴。飯後,隨便去田野看水,看將熟的莊稼,去村子裡玩。所有的鄉間石板路都非常清潔。樹葉,小草都綠得可愛,不久夕陽下山了。他們回來睡覺。到夏令營來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張寂靜無聲的田野圖畫。及一個神異杜撰的故事。

  從第二天才開始正規的營中生活。團體活動,短途旅行,地質,生物,社會的常識講演,邊胞的研究,晚會及時事辯論會,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個課程,其餘是可選擇的。

  這裡習游泳極好。清清淺淺的黃色沙灘在小山背後湖邊上展開。這樣的沙灘,湖邊別處也還有兩三處,不過以這一塊為最大。沙灘後面,離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還是年輕的樹,也就是兩個人高罷,一片都齊齊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陽,也更可以鑒賞美麗的膚色。細沙土上青草長得很滿。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現出一條黃沙的小路,直向那邊穿出樹林爬上層疊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瀉下陽光來,耀得松樹幹上流出來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著充沛的生命力,都顯示著整齊飽滿的節律。

  在水裡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會游泳的女孩子由她倆個一手包辦來教。她們不但熱心地要把每一個人教會,甚至有誰的姿勢不美,不悅目,她們全看不下去。這樣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長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順眼,便很難在幾天之內的游泳練習中把身體上積年的缺點彌補過來。還有些贏弱的體質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暈的,就永遠鼓不起勇氣來把頭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勵性的嘲罵所激動,拼死橫心地撲通幾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滿臉都濺得水淋淋地再去水裡把她撈起來,這樣已足使她這一整個下午駐足沙灘上不再試了。

  藺燕梅和伍寶笙這天來得晚一點。她們在草棚裡換好了衣服,紮起了頭髮就一同走了出來。她們倆個是不愛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們姐妹那樣的人帶。像魚似的迅速地由碧波下鑽出頭來,吐一個泡兒又潛下水去時,帽上的水光就在太陽下一閃。藺燕梅比伍寶笙遊得好。她很想和那個天天把游水掛在嘴邊上的小童比一下。到了這裡才知道小童有無邊的力氣,他雖然多費了許多無用的動作,仍舊可以遊得又直又快。不過她雖比不上小童和蔡仲勉,比其餘一般的男生就都強多了。再說姿勢的美麗,直可以追上樑家姐妹。梁家姐妹的技術是全營,新舊男女會員之中最好的。

  藺燕梅只游英國的自由式。這是很好看的一種式樣。同時也是很快的。游起來,身體平匍著,游得快時很像擦在薄薄一層水面下的魚雷。梁家姐妹游很多的式樣。而且會許多教授法。

  還沒有等她兩個坐在沙灘上休息好。范寬湖和范寬怡兄妹來了,也換了衣服出來。他兄妹兩個的衣服質料顏色都十分好,不過範寬怡的技術,實在不高明。她也不要梁崇榕,崇槐姐妹來教,她只是在水邊玩玩,沙灘上玩玩。範寬湖更衣下水那氣派很叫人愛看。他潔細的皮膚,粗壯的四肢,寬厚的胸脯,都叫人有痛快的感覺。他的技術如何不容易給人正確的印象。他也很少加蔡仲勉那樣每天在游泳時間規定出一個期間來不玩不鬧埋頭苦練。他也不像小童那樣下得水去便拼命遊,要遠要快,要和人玩笑非至筋疲力盡,決不上來。蔡仲勉和小童的辦法行起來之後,人人可以見到他的程度。範寬湖則不同了。「他的游泳正如許多他的其他活動一樣,是表演性質。」從小童這句話裡可以看出範寬湖的一部分為人來。他也許潛意識裡有一種感覺,他感覺到自己比別人優越,一同游一同比賽,似乎是不應該的,不過給別人做個榜樣,則是很對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種天職!小童那一句話還有另外一半也可以記在這裡,他說:「一個人的行動是表演性質。倒也不錯,忘了是誰說過:『我們活著是為了看,同被別人看。』可是藺燕梅呢?我老覺得她的生命是一種表演性質的生命。上帝把她造得太不平常了,整個她的生命恐怕都是表演給學習的人參考的。這樣想時,我就非常害怕。覺得她的使命太殘酷了。」

  範寬湖的游泳,梁家姐妹最稱讚,尤其是妹妹梁崇槐常常自己停了下來看他。在他游到身邊時,或是在沙岸上沒有別人時,她用贊許的眼光笑著看她。有時也說一兩句精巧不俗的稱讚的話。

  可惜這些話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常常落了空。范寬湖有時聽了笑一笑,有時連笑也忘了。更可恨的是他有時也不大注意到梁崇槐的游泳姿勢。他只是自己走下水去,將身子向前一縱,便如一條小汽船,足後面冒著白色水沫,聲音像是壓悶了的一面急敲的小鼓,便由這鼓聲和一個近二尺直徑的白球在他腳下把他像箭離弦那樣一下子直射出去。水裡的波浪便如他的奴隸,退到兩邊分行侍立,他遊過的地方在水上壓出一條平滑的路線,從高處看下來,就可以看見他在碧波上沖出一個美麗的圖案,他的身子是一個三十度角的頂點。波浪被他衝開,留在後面長長遠遠的兩條線,許久才消失。他的兩條手臂如意地揮送著水。

  他便常常這麼遊一下,這時,不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會遊的與不會遊的,就全站著了向湖心望著。他遊了一下便轉回身來,也許背泳,也許側泳,用一種無聲的姿勢回來。游到水淺的岸邊了,把頭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頭細發向後一拋,平伏地倒在頭頂上。再站起身來,全身上那種似乎薄薄地有一層油脂的皮膚上,便存不住一點兒水,只有幾個向下滾的水珠兒在陽光裡夾眯一下亮閃閃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葉上的雨珠一樣。

  現在他換了衣服來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卻在岸上立著。藺燕梅看他走過來了說:「範寬湖,我們在夏令營快結束的時候辦一次游泳比賽好不好?」

  「我們自己會員之中,不用辦比賽的。」范寬湖朗朗地說:「誰的底細,誰也知道。」

  「你的底細我們就不知道。」伍寶笙說:「也從來不見你和別人比,或者是教別人。」

  「別人自有人教。」他說:「比呢?不好。」

  「姐姐。」藺燕梅說:「讓我問他一句話:範寬湖,你說別人的底細你都知道,那我們就放開你的底細先不問,你評評幾個遊得好的人的分數我們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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