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七九


  單獨的一尾顯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閃避。但是那兩尾魚便四處攔截。終於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來。另外一尾卻又不肯上來。這樣相持了很久。沒有結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魚默然地遊開了,游到石潭邊上,一縱上了石岸。她左翻右複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終於有一下碰開了她美麗的頭顱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鱗也沒有了光澤了。又一忽兒她化成了一塊白石,仍是魚形,和大石連在一起,移不下來了。

  水裡兩條魚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這三尾魚一直是這樣生活在同一池潭裡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後的年月將如何渡過呢?

  後命令珊樂說:「去捉那一尾單獨的魚,卻又不要當真抓著她!」珊樂從命做了。這失去伴侶的一尾魚忽然活躍起來沖了過來援救。後忙令珊樂停捉,於是看見那尾一直沖過來把這一尾咬住。那舉動之猛烈又似愛撫更似仇殺。一切皆由於親昵。

  「你能明白嗎?親愛的珊樂?」後問。

  「聰明的王后,」珊樂恭謹地回答:「我實在不能明白。」

  「讓我們的王來教給你罷。」後莊嚴地說。她說完將自己的頭猛向岩石上一撞。珊樂忙去拉時,眼前不見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裡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長出一個小花骨朵兒來,一霎間又開了一朵花。白色,鑲了黃色的邊,如後平日所戴的冠一樣。而後的冠仍遺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們倆個不見下來,便順了水尋上去。走了不遠,聽見了哭聲。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見了裸體的美麗的珊樂。

  王在山上收珊樂為新後。給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們護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宮時,石潭裡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魚了。

  珊樂回宮後便生了一個男孩。那種族也榮盛了。那尾石魚仍在潭邊常常有人去憑弔。

  這樣一個結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來。顧先生也聽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記錄要了去細看。大家對這神話也很滿意,不過也引起了熱烈的爭執。

  大宴是那個打破僵局說出那尾美麗的魚自殺的人。藺燕梅是那個說出王后化為玉草的人。是大餘描畫的小魚的熱愛。三個轉捩點把故事給規範成了定型。

  「這豈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義的宣傳文字?」桑蔭宅說:「我們穿顏庫絲雅是不負這責任的。」

  「不過那王后和那自殺的魚本來是雖生猶死。」陸先生說:「個體終久都是死的。我們只有在種族的繁盛裡可以見到長生草的影子。」

  「這還是不能令人滿意的。」余孟勤說:「活著就是為了延續種族?那麼延續種族有什麼意義?」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懂不懂?」小童說。

  「延續種族的意義在什麼地方是不能問的!」金先生說:「你一有了生命,你便開始對這責任負債了!不論男性或女性。」

  「我看這事沒有辯論的餘地,」一個新學生說:「故事之中還有另外一個意識,就是說三個同時存在是不合宜的,是醜的。這正是反對多妻或多夫制!」

  「對了。」梁崇槐說:「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樂做王妃。於是總不能實現,結果還是只有放棄。」

  「事實上我還嫌這故事太人性了。」陸先生說:「我願他再天性一點。孝賢,你說說看。」

  「這事我也是同樣看法。」伍寶笙也發活了:「這該輪到學生物的人發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說,別一張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幾個知道小童脾氣的人全笑了。小童聽了陸先生的活正要開口講上帝,被伍寶笙一句話攔住,差點說不出來,他說:「這小魚事實上太像小人兒了。只有人間有這些新花樣,什麼這個制,那個制的。在生物界這一方面要憑爭奪的。獨身主義更是沒有了。愛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愛的爭勝便推動了進化,也同時延續了種族生命,我們的故事描寫的本是人間的事。至於獨身之後反過來問種族生命的意義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見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

  「我們還是不要馬上下結論。」金先生說:「從我們半日的工作裡得來的一點又原始又荒誕的感覺,是我們參加夏令營的好心境,一種異於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給我們休息,不要用熱衷腸的討論給驅走了。第二,結論留到後日他自己從思潮中跳出來時,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說本來是瞎編派麼!」藺燕梅說:「現在倒弄得像是一種什麼經典了。好像舉出了一種寓言之後又從而訓導一樣。我們不要那些個。我們只拿它作當真的一件傳說。愛怎麼解釋都隨便,而這傳說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現了年幼的愛好文藝者的浪漫心理。

  「這故事是很生動的,」朱石樵說:「可信可不信沒關係。正如那一對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羅馬城,或是中國的泥馬渡康王的事一樣,神話的根上生了史實的花叫人難解難分,也是不錯。」

  大家正說著車到了水塘站了。這裡是滇越路全線最高的地方。車從山嶺上走來再開出不久路右邊現出一片水色。明淨深藍的揚宗海已經看見了。車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轉著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邊,一跌出車去,非直滾到水裡是不會止住的。車滑著向前走,機器聲停了。只間斷地聽到氣閘放氣的聲音。車內的談話也停了,大家聚到這一邊來看。有白鷺隨了車飛,追著機車的蒸氣飛了一段,又側下翼子一滑頃刻間便小成一個白點。許久才落到湖面,然後在水面上一擦,又過對岸去了。慢慢看見了水邊不遠有村落,村邊一個小山上還有一所廟宇,紅色的廟牆清楚地可以從遠處看見。

  「那所廟就是夏令營的營址。」蔡仲勉指著說。這樣一句話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紛紛說笑起來。都說這風景輪廓和廣告畫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還要清爽,還要美。說著又有唱歌的。

  「這裡水真清。」小童說:「有點像珊樂她們看見魚的小石潭。」

  「你見過那個石潭?」大餘笑他。

  「但看釣得起那種魚來時,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說。

  「穿顏庫絲雅!」桑蔭宅合十膜拜。用一種祈禱的腔調說:「都坦諾其,都斯坦諾其尼!」

  「念經?」小童說:「土耳其文?」

  「不是。」桑蔭宅鄭莊地說:「是穿顏庫絲雅文!意思是說,我又看見你了,我終能又看見你了!」說得一車人都笑了。顧先生也高興起來說:「這樣一個旅行團體出遊怎麼會不快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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