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七六


  「學會每一個宇怎麼讀,不算難。」梁崇榕說。

  「對啦!」梁崇槐說:「學會那個腔調,高低,才叫難!一說整句的話,就叫人聽出來了。」

  「無論什麼方言都是這樣。」藺燕梅說。

  「不過你們女孩子總比我們強些。」薛令超說。

  「也不一定。」梁崇槐說:「我們不就是叫你們給聽出來了麼!」

  「這幾句話說得都不壞。」薛令超說。

  「我也覺得女孩子有這種天才。」蔡仲勉說:「那些湖南女生們哪個不是一年過去就滿口的清脆的國語了!真是快!湖南話還是一句也不忘!」

  「那麼廣東女生呢?」梁崇槐問著玩。

  「會打扮。」薛令超說:「打扮得花樣多!」

  「瞧我告訴伍寶笙去罷!」藺燕梅護著她的新朋友:「說你們欺負新同學!胡說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個梁崇槐真會作嬌,她聽了這句話就往藺燕梅懷裡倚。藺燕梅居然也小大人似的攬著她。兩個半大孩子,真像小貓兒打滾似的。不像誰愛撫誰。

  「這樣,藺燕梅。」梁崇槐忽然說:「我的手若是反著帶了你的肩膀底下,就是水裡救人的姿勢了。」她其實並不是反著手帶著藺燕梅,她這麼說為得是掩飾她愛和人膩在一起的樣子。

  「你還會在水裡救人?」蔡仲勉說:「真是有本領。我們都是瞎來,沒有正經學過。到夏令營去教我罷。」

  「我光會方法。」她說:「我力氣不夠,也從來沒救過人。方法容易得很,學游泳時最後一課就是救人。」她們姐妹兩個已經察覺這裡的男同學說話懇切,直爽,直覺地感到友誼之容易產生,不必像從前要時時檢查異性眼中的氣色,便高興而自在地說話了。又想方才他們說廣東女孩子會打扮的話,自己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一方面呢。商燕梅覺得朱石樵那股子不好意思勁兒怪可氣的。可是想想他們又都是老好人,也氣不起來。蔡仲勉淨想游泳了。薛令超想:「廣東女孩子不但會打扮而且會交際呢!」

  三天很容易過去了。這天一早,要參加夏令營的人就在南門外滇越鐵路車站集合了。離開車時間還早,便已經齊集了不少學生。小童更是興高彩烈。交來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貼上一個條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過磅。氣得力伕在一邊罵他說:「看這位力氣不小哇,也可以吃我們這行飯了!」他說:「還不行哩!還要再練練!以後早上沒事天天練!」

  大家上車了。這條鐵路是沒有行李車的。行車過了磅仍要再搬到車上與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經搬不動了,由大家七手八腳地搬上之後,他挑了一堆軟和的鋪蓋卷便躺上去了。

  「大宴!」他說:「看見水的時候告訴我。我躺在這兒看不見。」

  「告訴你幹嘛?」大宴問。

  「我換游泳衣!」他說。「去你的罷!忙什麼!」大宴笑了。

  那邊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約而同地問藺燕梅:「這個是誰?」她告訴了她們。

  「小童!」她喊:「你別這麼個野孩子樣兒了!瞧人家笑話你!」說著就介紹給梁家姐妹,小童轉過臉來,朝下看見了她們點了點頭說:「我這兒太高。快碰到車頂啦,坐不起來,點個水準的頭罷。點不成垂直的了!」說得大家大笑起來。藺燕梅趁亂小聲兒告訴她倆說:「他說話,做事,淨是笑話,人蠻好的。」

  「我沒說他什麼。」梁崇槐說:「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個人扛的嗎?」她生怕藺燕梅把她見外,哪一個年輕人願意被團體見外呢?她這種感覺馬上為藺燕梅覺察到了,她心上覺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樂得多了。

  梁崇槐的話後半句是故意揚聲說的。小童當然聽見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對著車頂說:「我沒有扛上什麼行李來,我的人都差一點是由人家扛上來的!」他的話就是這麼一種氣人的說法。從來不恭維人,也不容人恭維。

  車初開時,大家只是起勁地談著昨晚上便怎麼興奮,事前怎麼決定參加,和傳聞的夏令營風光。三三五五的聚頭談話。慢慢地車開過了呈貢,大家吃著呈貢特產的大批同寶珠梨,全車的談話便連成一片了。這一節車廂是他們包了的。

  懷了這種旅行的心情來坐坐滇越路的車也還罷了。事實上這條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視為畏途的。路是狹軌,普通區間車只有那單層木板,大洞開窗,污穢顛躓的四等車。四等車上寫著「四項」兩個漢字。那「一、二、三項」車往往是並在一節上,座位極少,而僅是長程的通車才有。車站上的人把「四項」

  車的客人同貨物一例看待。仿佛只有少數特權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鐵路的最高的是法國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經他們訓練了的中國人,這些多半是查票員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糾紛全由他們在中間擋頭陣。因為他們能說兩國語言。

  自己祖國內長著別人所有的一條交通線,真如同身上有一條脈管不屬於自己那樣可氣。再看了車輛分級中這種明顯的自私態度,真叫人難過,仿佛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帶著運的一點貨似的!

  從前這條路是怎麼行駛的我們不知道,抗戰之後,鐵路公司與客人們之間的衝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職工常有鬥毆的事。本國的職員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熱罵。在這種情形下常常有很難堪的譏諷。

  不過政治現象的壽麵是很短的,不像科學現象那樣與宇宙同壽考。人類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狹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樣置之四海而皆准。滇越路這現象自從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後便不同了。中國軍隊立刻駐防沿線。這種急驟的變化很叫人有感觸,慢慢也可以領悟到世界是一個大砂盤,震動接著震動,平衡接著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著震動時留下的血跡走到的。那時砂盤上不再有丘陵,人間世沒有分界。現在新式地圖不已經是用「等高線分層設色法」來繪製而不顧政治分區了麼。

  旅行時的人,思想是最發達的。帶了書報雜誌去旅行,是把思想裝在囚籠裡。結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風景,又戕賊了新環境的刺激來為愛人作飾品。集合許多遊伴一同出門,是一盆常吃的菜換個新盤子裝。然而年青人這一盤打趣,運動,鬧熱的菜是吃不厭的。因此他們便帶到各處去吃。

  夏令營會址是在宜良縣可保村的揚宗海。有一首形容雲南口語的歌謠,原文是怎樣的已經記不得了。大意是說,雲南方言裡一個小池,一個小湖都稱為海,而萬仞高峰只叫做坡。兩三句話便描繪出這山國的特色來。其實雲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頗有幾個好湖。並且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們高高地居處在幽靜的層巒裡,叫人走上去見她們時意外的歡喜。青松環繞下的湖光山色,靜雅宜人。仰望行雲似手伸於可及,山風吹來時便想留住這裡不走了。她們美麗中間有一種剛健的氣質。不是豔麗,不是秀媚。令人覺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這麼樣的好湖,在雲南頗為不少。大理點蒼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撫仙湖,都是。這個揚宗海更是線條清楚,輪廓大方整齊。像是個沒有機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雞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則有一點珠寶氣,像是少婦。不過這昆明湖很大。離開城市這一面,到昆陽一帶去訪她時,又素靜優閑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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