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七二


  證婚人,主婚人,介紹人都就席了。婚禮進行曲便流水似的從範寬怡的手下送出來,每一個音符,全是一個快樂的小精靈,飛來撞在人心上,似痛似癢誰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便都笑眯眯地。

  金先生同男儐相進來時,笑容可掬,一雙大眼睛在眼鏡後面也是笑的,他還和熟朋友點頭招呼。後面把一個沈蒹恨得要命,她咬了唇氣得跟身邊的沈葭說:「告訴他低頭走,他偏東張西望的,看他這個得意樣兒!」沈葭呢?她也不低頭,也是笑,她正由那邊呆望著的馮新銜眼光裡找到了自己容光之豔麗。她只輕輕地回答姐姐說:「別咬嘴唇,小心口紅掉色兒。」

  他們走到證婚台前了。音樂停下來。

  整個婚禮進行的時間中都不斷地有太太小姐們小聲兒嘖嘖地稱讚這新郎新娘是好一對兒。而這種稱讚確實是發自真心的。大家覺得這樣一個婚禮是他們所願意參加的。而這樣一個新成立的家庭也是他們所願意常常往來的。這婚禮是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的。

  其實婚禮到底是為了怎麼一個野蠻的,或是宗教的原因而有,我們不必去問他。光說它已經有了今日這些社會意義之後,給我們一些什麼想法。一對在二十歲左右聰明,美麗的孩子,男孩子常常說些敏感的話,女孩子常常用那帶了淚水的眼睛在她遊伴的臉上尋覓的時候,使我們想到在暴風雨的黑夜無人的海岸下,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猙獰的礁石上時,這一對為幻想所推動的年青人,解開了那只預先藏好的小帆船,乘了旋轉的疾風馳出港去。十對中頂多有一對能令人放心他們的下落罷?他們的戀愛是一種冒險,他們的婚禮是只有人以外的生物來參加。他們確也對後來的人有些貢獻,也許是一首短短的抒情詩,也許只有一聲嘆息,然而這種私逃是並不考慮這些富有教育性的後果的。他們的證婚人也許是一顆星兒罷?這時我們覺得一個稍稍著重儀式的婚禮還是好些。

  一個富商在計數他的財富生了疲勞感覺時,半生的荒唐生活使他對應酬場上的來歷不明的女客們也不感興味時,於是向一個可靠的心腹人囑咐了幾句話。一個多星期後,一城中各名紳家裡便都有了一張精印的喜帖,那個經人介紹才相識不到一兩個月的女孩便無知地作了新娘。鋪張奢侈的喜筵在報紙上要用一個星期才講述得完。然後在市郊一所宮殿似的別墅裡他訓練出一個驕橫又會使氣的太太。不論這女孩子原來質素有多可愛,他不難在很短的時間內用無味的調笑與無恥的諂媚把她改造成這樣。然後再使他自己問心無愧地去胡調。這結婚對他不過是一件購置,而這件貨物與別的不同的地方僅是他未曾預先想好如何脫手罷了。不過話雖是如此說,越是驚動得人多的婚禮,越帶得這種氣味重。使我們又不願走進喜堂,因為那氣象仿佛在說:「看!我有這樣大的力量來啟請這麼許多人給我證明產權!所以我是可以結婚的人了。」

  然而蛇也有時遇到專門吃它的刺蝟。這種人有時也娶來一個能抵拒他的毒素而馴伏他的人。因此,那個可尊敬的女性也便得到了一個可稱讚的生活,並且把這生活也分潤給她丈夫一點。同時把她的丈夫也教得聰明一點了。

  無論如何我們仍不願因為對婚姻制度這一點點不平的氣忿,鼓勵人人把結婚當一件任性冒險事業來做,也不肯低聲下氣一任交易手腕猖撅在情感的領域裡。同時這是一件相當關係到旁人的事。所以審慎而帶點尊重別人意見的辦法就為人所鼓勵而贊助了。用詢問的口氣和親友談論自己的情人時,便看見笑容了。用喜帖去邀請客人時,便收穫到賀詞了。依了他們的標準而成立了新家庭時,新客廳裡便常常有賓客了。以後受到侵害時,也有人出來說不平的活了。雖然那不過是幾句空話,倒也是有些人所需要的。

  如果結婚僅僅是這樣幾種,我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們願意看見另外一種正面的,積極地需要的,合乎情理的結合。事實上我們確也常常看到。那種結合,是不一定要依著什麼儀式,也不一定要迎合什麼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者的想頭才舉行的。這種喜訊傳來,我們便得到了一種預期的快樂。這種結合破滅時,我們也感到失望和悲傷。這種快樂與悲傷並不是從對婚禮的描述與賓客的數目得來的。

  但是人生舞臺的情節變幻常常有甚於烏木盒下旋轉的骰子。有限的幾個數字,也夠人消遣一生。那不可為我們探索的一點兩點的增減,也足供我們嘗味的了。

  金先生同沈蒹的結合看得出是一個美滿家庭的開始。婚禮行過了。新人換裝出來道謝賓客,大家看了帶羞的沈蒹學作女主人就引起了向他們敬酒的興致。喜筵上笑語一片。倒叫人相信這種快樂的婚禮中紀念與尋歡的意味多於法律和社會習慣的力量。

  女孩子總喜歡聽人家誇獎她容貌生得美的話。尤其愛聽帶了比較的口氣所說出的勝利結果。吃喜酒時更是可以放心地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受人指摘,反得主人高興于她所增加的洋洋喜氣。然而在她們有心無意的爭妍裡及誰也不肯容讓的情形下,有一個例外的人,就是新娘子。唯有她,是只接收稱讚,不會受到批評的人。因此,做新娘子確實是一件開心的事。沈蒹既是長得很端麗的一個,這一天的歡樂可想而知了。

  沈葭今天更快樂,她是新娘子未婚的妹妹。父母親新畢業的小女兒。她的柔順溫和又是親戚中最為人眷愛的姑娘。她平日即帶有幾分易感的氣質的,今天更是快樂得想哭。她以主人的資格勸同學們用菜用酒,又是妹妹的身份,順了賓客的笑語和窘住了的姊夫玩笑。大家不斷地一陣陣圍上了新郎新娘的一桌來聽新的笑話。一席酒吃了一個多鐘頭,大家興致還正高著呢。

  司儀是一個體面的中年人,沈老先生的朋友,方才大家已經聽見過他那清脆的嗓音了,此刻又站起來喊:「請大家聽著,現在我們收到賀電一封!」這簡直是錦上添花了。大家歡呼起來,一聽是史宣文從重慶拍來的。同學們又鬧著代表史宣文敬酒。金先生來者不拒已經有點醉意了。沈蒹惱她妹妹淨領頭兒惹事。沈葭聽了說:「喲!才行過了禮,就不向著自己的妹妹啦?」旁邊一位太太聽了就愛惜地看著她說:「都是這樣兒!嘻嘻!不怨姐姐。你有了婆婆家也是一樣兒,嘻嘻!真是的!這些小姑娘們!都作了人家了,還鬥口呢!」說得聽的人大笑起來。金先生說:「她也快了。瞧她還能淘多久的氣?」沈葭氣得漲紅了臉。一陣笑鬧裡,被人從金先生那裡問出她的事,親友們煩男同學們從門外抓回馮新銜來,要他和沈葭用吃酒來代替回答。若有此事而不好意思認帳可以喝酒。沈葭瞪了馮新銜一眼說:「你敢喝!」

  馮新銜裝作不知所措的樣子說:「不是我不喝,是她不許喝呀!放了我罷!」

  沈先生看他有趣便大笑起來。許多老太太們便擁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有老丈人呢!喝罷,喝罷!」他聽了,看著沈葭。沈葭想從人縫中鑽出去逃掉。卻被人按住了。他拿起杯子說:「我還是不敢喝。可是讓我試試看!」他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大家鼓起掌來。沈葭呢,她兩眼含情脈脈,紅紅的雙頰,閃著快樂和感激的光。

  於是又有人向老沈先生、老太太致賀。老先生說:「好了,好了。」他笑嘻嘻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謝謝,謝謝。」卻又把敬的酒吃了。沈老太太也把酒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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