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七一


  蔡仲勉又是最愛管閒事的,這次夏令營中差不多人人都認識他了。不管是夜半起來捉小偷,或是深水裡去救人,他全是在事情一發生時便馬上出頭而且是精神虎虎,永遠沒有人看見他疲倦過。在夏令營中游泳是第一件要會的事。蔡仲勉出身在農家,小時在河溝裡也學會過游水,只是姿勢不好看,並且慢而不能耐久。這半個夏天憑了他健壯的筋肉,和膽識,很快地便學成了第一流選手。湖邊上的遊戲堆中不再有他的影子了,他總是遠遠的浮在波光耀日的湖心裡,岸上的人只能看見一個小黑點,一會兒出現在這裡,一會兒出現在那裡。

  他聽見小童這樣問他,便笑了,不知道怎麼回答好。薛令超便替他大宣傳一氣。薛令超的詞令已經很好了。大家都忘了閒話,聽他一個人在描述。不覺已經走到了。

  這裡早已佈置好了一個喜氣洋溢的結婚禮堂。沈家家境是相當不錯的。金先生多少年來也有點點積蓄。所以在這裡倒是一點點兒寒傖氣也看不出來的。這些學生衣服雖然是太舊,太破,但是他們都有年富力強那種青春時特有的樂觀心境與笑容和無所顧忌,開懷暢快的談吐,倒也能使人注意不到他們的衣飾。這一堂佳賓,都是知識份子。叫人覺得一花,一錦,佈置得都不俗。眼前沒有可厭的面目,耳中沒有絮聒的無聊應酬。整個禮堂便是十分可人意的了。

  這裡,那裡都是芬芳的花;石竹,月季,夜來香,繡球百合,金銀花,緬桂,香草。雪白的桌布上,擺好了耀目的銀質刀叉,玻璃器皿,乳白色的瓷盤。這裡用的是西式喜筵。灑在桌布上及白色窗紗上的是嫣紅,絳紫的薔薇花瓣。

  女孩子們的衣服總考究美麗些。她們便都引人注視。她們還有一種特殊的質性;就是最愛在別的女孩子婚事裡盡力幫忙,所以此刻她們便如一群花蝴蝶在這花園裡枝葉繚繞中穿來穿去的飛著。絲質的衣服,在明窗下閃閃發光。太太們,便在前言不搭後語的寒暄中分出精神來打量她們。臉上露著笑,心上想:「這小妮子!多逗人愛,不知道有婆婆家沒有!」

  這幾個男學生走了進來一看熟人不少,使分頭閒話,幫忙做事去了。伍寶笙同藺燕梅則不在禮堂裡。範寬怡說:「她們在後臺呢!」

  馮新銜才走進來,同小童在一起沒有走幾步,那邊過來了沈葭。沈葭今天打扮得嬌豔得很。「咦!」小童說:「你不是伴娘嗎?怎麼不在後臺?」她笑了一笑說:「不忙。」便拖了馮新銜一同去見她父母親去。他們還不曾會過的。見了之後馮新銜挺規規矩矩地,和老人家談話。沈葭在旁邊倒顯得伶俐得多。一同來見的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便在一邊笑。說起馮新銜和他們幾個人在學校主修什麼功課時,小童順便就說:「馮新銜已經是助教了,他功課好得很。還常常寫文章呢!」沈先生說:「日報上的隨筆罷?我見過的。」

  「那是短篇。」小童最是隱惡揚善不遺餘力:「現在長篇作品已經開始了!」馮新銜想攔也來不及。急得直絞手指頭。

  「長篇?唉!是小說罷?」沈太太接過來說:「我就是愛看長篇小說。沒寫完罷?我看得慢,寫一段兒看一段兒也成。」

  「剛剛動筆。」馮新銜說。他當了沈先生沈太太也不好怪小童,也不好怪大宴,朱石樵。這一面又要和沈太太說話:「寫得不好,是學學寫作的意思。一點兒關於學校生活的事。」

  沈葭是一直睜大了眼睛在聽著的。「新銜!」她說:「原來你是跑到鄉下去寫小說去了!學校裡的事,有我沒有?」

  「寫小說倒也是件好事情。」沈先生說:「稗官者流,史書也要借重的。今日春秋校事明日便月旦政局了。」說著便笑起來。這位老先生一笑起來,那嚇人的嚴峻氣便消失了。雖然說的話還是不大叫人猜得透究竟用意何在。

  「我們在學校學的是文學。讀的是批評,和鑒賞的理論,看的是別人的作品。幾年過來,眼界也許高了,手下卻確實低了。」馮新銜說話固然是本分得很的,然而一句也不肯咽下去的。他不管沈老先生意下如何,問題既談到此地,他倒也不緘默:「所以我想:自己不去實地也寫作寫作,去經驗一下文學生活,那些研究終不免隔靴搔癢之譏,同時學校的環境也使人留戀,戰時的學生生活也要個寫照,才決定動筆的。」

  沈老先生聽了,不加可否,只是點頭微笑。沈太太已經又和別人談笑去了。沈葭聽了特別興奮。她問:「要寫多長?」

  「十幾萬字罷。」他說:「總要勉強能算個長篇。」

  「啊唷!」她喊:「這麼些字!出版不出版?」

  「寫好再說罷。」他說:「如果看得過去,倒也不想毀掉。報館裡答應過給出版的。」

  「可以出版!」她說:「快寫罷!用真名字用假名字?」

  「還是那個筆名。」

  「也好。」她想想又說:「故事是真的是假編的?是不是愛情故事?」她還想再問得確鑿一點的。臉上一紅,不問了。

  「主要的是學校生活的情調。」他說:「故事是穿插罷了。算了,還沒寫多少呢!連我也不知道。寫完了給你看就是了。」

  沈葭還有許多話要問,範寬怡和伍寶笙跑來找她了。她還不肯去化妝換衣服。她倆個也知道是什麼事了。小範就催她走,說:「快換衣服去罷,他的書上一定是說:沈葭美得就像一朵花,作伴娘只消換上白緞子衣裳,什麼化妝也不用的。」沈葭打了她一下就跑了。她看沈葭走遠了便問馮新銜道:「是不是寫許多人的事?也有我罷?給我的名宇取難聽了,我可不答應你!

  「還說別人呢:」伍寶笙拉她走。「還不去找你的鋼琴譜!」

  「早放在琴裡了!」她用那晶亮的眼睛瞟了馮新銜一眼,隨了伍寶笙跑了。她一頭柔和細發,是很美的。

  不久,司儀便宣佈行禮了。來賓謙讓登堂,濟濟滿廳。許久這才大家站定。耳中仍不斷有衣服窸窣的聲音,和碎步的聲音。真是一個隆盛的結婚典禮,而喜氣又仿佛是由人多才能造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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