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六三


  伍寶笙怕他在小童出來時找小童的麻煩,便忙告他說:「我們是學校裡來的。沒有關係。有我們在這兒等著呢。」他看了看她倆。張了嘴呆了半天。又看看大餘。大餘的一雙逼人的眼睛正狠狠地瞪著他呢!

  「哦!」他「哦」了一聲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被大餘一瞪嚇得不敢再問。又縮回他的警亭裡去了。過了一下,小童又跑回來。先從警亭那邊窗洞裡探了一下。一看他已經又睡著了。便輕輕溜了出來。四個人走遠了,才放聲大笑起來。

  「伍寶笙。」小童說:「發生問題了。」

  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說:「先別笑,問問他是什麼事?」

  「你們看,」小童說:「我是公差出來。陸先生給了我一頓午飯錢。現在—下子來了四個人,這怎麼辦呢?」

  「這真是糟糕!」伍寶笙說:「我們以為總可以有一頓飯吃呢?這下子只好看著你一個人吃了。」

  「那怎麼成!」小童當了真:「這樣罷。我去買餅同鹹菜,大家在茶館裡吃。有開水一泡也可以撐一下午。」

  「真是好孩子。」大餘說:「我們心領了。我帶著錢了。到村子裡吃飯罷。」

  「余孟勤。」伍寶笙說,「你看我妹妹不依我了。她早和我商量好了,她要請小童的。我們也讓她請罷。」余孟勤心上想,還是她們是熟朋友,自己是新認識的。不要搶著請女孩子。他又想:「這個藺燕梅真細心,怎麼就悄悄兒地把事情商量好了?」

  小童轉著圈兒看了藺燕梅半天。不見藺燕梅帶了錢。女孩子都是一身單衣服。沒有拿皮包。小童想問又怕人笑,心上想,至少余孟勤身上有錢,不必擔心。

  在一家小村店吃飯。才要了菜坐下,又過來幾個生意人,坐在鄰近一張桌上吃。也是外省口音。一個一臉上黑油噝了一嘴金牙,乾巴精瘦。一個穿了灰布長衫,光頭,年紀大一點。另外兩個西裝的也年青得很。菜是由小童點的。只三個小炒菜一個湯。大家坐著說笑等著。這四個人一進來,那個金牙的,便拖了灰衫的往他們旁邊一張桌子上讓。他自己沖了小童他們這張桌子坐著。偏偏夥計又跑來把菜名重說一遍問問對不對。一共是番茄炒蛋,炒豬肝,小炒豆腐,和菠菜粉絲湯幾個價錢公道的菜。那個金牙的就把夥計喊過去,故意提高聲音說:「有雞鬃菌沒有?」夥計說:「生意小,不敢預備多了,怕放不住。你家今天來晚了。」他聽了便向那穿灰布長衫的說。「真是對不起!這個今天又吃不成了。這東西只是雲南一個地方有。鮮美無比,名貴得很。」又向夥計說:「有什麼可以吃的菜?」夥計說:「愛吃菌子還有北風菌,青頭菌,牛肝菌,都是新鮮的。早上才采的。」他說:「北風菌罷。另外一隻清燉雞。先炒一碟腰花,打酒來。有鹵菜也切來。菜作得好,酒錢多賞。青頭菌,牛肝菌那種便宜菜不必提,不吃!」

  他們一進來時,這一桌還不覺得。待這個金牙的在這邊呆了眼一看時,藺燕梅正和他打了個照面。她心上生氣,便低了頭,也不說笑了。後來大余聽他把夥計喊過去,說些混話。他大怒起來,握了拳頭便要向桌上一擊。

  小童也早覺出來不對來了,他知道大餘脾氣,如果那邊這個無賴漢再說下去,他會抄起木頭凳子劈頭打過去的,打出了人命他也不管。所以他一見大餘握起了拳頭,便馬上伸出一隻手來攤在桌面上。往上一迎,如同接一個壘球那樣剛剛接住。但是大餘力氣太大了。小童的手背還是敲在桌子上。痛得「呀—」地一聲叫了起來。伍寶笙同意小童的意思,乘機便示意大餘,不要鬧起來。大余叫小童把手一接,氣也氣不成,笑也笑不成。又看見了伍寶笙的眼色,也知道鬧起來,女孩子更難堪。只有氣憤憤地坐著,飯來了也吃不下去。

  那邊桌上正在風魔著。金牙的滿口噴唾沫星子地講許多猥褻的笑話。兩個年青的跟了笑。那個長衫的見夥計的臉色都有點過不去了,也就勸阻他說:「不要酒了。夥計拿飯來。你今天吃多兩杯了。」他還裝醉弄傻地說:「對了好花,不可以無酒呀。」

  伍寶笙同藺燕梅放下了碗。余孟勤也站了起來。小童沒有吃飽,也只有起來準備走。那邊夥計端了一盤饅頭來,站在金牙身邊說:「今天實在晚了。飯沒有了。饅頭行不行?」不等他回答,余孟勤順手接了過來,送給小童說:「你沒吃飽。給你。」他一開口,火氣不覺又沖上來了。向兩個女孩子說:「你們跟小童先走。我來教訓教訓這個混蛋!」小童知道大餘一個人對付他們四個也富裕。又知道此刻勸不了他。便向藺燕梅說:「走。咱們先讓開。」又說:「一人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看打架。」

  兩個女孩子嚇呆了。不覺也伸手接了饅頭呆呆愣著。

  那邊夥計忙忙拖了大餘袖子。那個穿灰長衫的也來用身子擋著。他說話倒還中聽。連說:「看我面上,看我面上。他年輕,他醉了。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另外有幾桌上的人也有不平的,都過來罵那個人無聊,來勸大餘。大余比這些人都高著一頭,站在那裡好不威武。他兩手一分,一個夥計一個灰衫的,左右兩下裡全推出多遠。夥計也想看大餘打那個小流氓,便只虛勸著。灰衫的怕出事,磕磕碰碰地又跑過來擋著。再看那個金牙的呢。不見了。

  大餘彎腰一找,原來躲在桌子底下。他便從灰布衫人的肩上伸出手去攢緊了拳頭在桌上大敲:「不要臉的東西!你滾出來不滾出來!」震得碟子,碗都跳起多高叮噹亂響。那個金牙的也不說話也不出來,睜了小眼,老鼠似的。這時別的客人有的怕余孟勤出了事,便推出一個年長的來向伍寶笙說:「這位太太,請您去勸勸您先生去罷。不值得同那樣人計較。打壞了人,那種東西會放賴的!」

  伍寶笙氣得發昏。心上也替大餘擔心。嘴裡說不出話來,只用手推一推小童。小童說:「怎麼啦?就饒了那傢伙?」他不走。那老年人見灰布衫的已是筋疲力盡,快叫大余抓住那個金牙的了。忙央告小童說:「這位先生!打死了人不是鬧著玩的。」小童才懶洋洋地同了他過去。大餘也不好意思推這鬍鬚花白的老人。又被小童從後面抱住倒拖回來。伍寶笙被那人一聲「太太」喊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倒是藺燕梅過去拖了大余一同出去。到了外面,一看一人手裡還拿著一個饅頭呢。不覺笑了起來。藺燕梅拿出錢來交給小童叫他去付帳。小童又順手拿了那碟饅頭。跑過去很想奚落那個才從床子底下鑽出來的幾句。那個年長的又忙來央求。小童要付帳。灰布衫的反攔了夥計不准接,說是他會了。說如果是小童一定要付,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不肯原諒他們這一次。小童說;「本來不是這小子請你嗎?怎麼你會起賬來了?」他慌亂地說,「好!好!罰他,由他請!由他請!」小童說:「才不吃他的呢!」他又忙忙說:「好!好!不吃他的!我請!我請!」門口早圍了好幾層人。看小童亂七八糟地扯不清。那個灰布長衫的又打躬作揖地攔了夥計不准接錢,便哄然大笑起來。那個勸架的長者看了小童也喜歡,便拖開他說:「算了罷。走罷。」小童一邊吃著饅頭看了他一眼。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笑眯眯地說:「別把人家碟子也帶走了!」大家又是大笑起來。小童才放下碟子。

  藺燕梅心上生小童的氣。她想快走。小童偏偏事多。她就喊:「小童,走罷!走罷!別淨惹人著急了。」大家本來有一多半是為了看這兩個標緻的女孩子的,聽她這一喊,更是齊齊的看她。小童走過去。把錢還了藺燕梅。四個人從幾層人裡找路走了出來。幾個年青,年長的村婦嘖嘖稱讚說:「這兩個小媳婦兒多好看!」又說:「這兩對兒小倆口兒多整齊!」兩個女孩子紅了臉低頭快走。走出了村子還有小孩跟在後面叫。大餘回頭大喝一聲。小孩們跑開了沒幾步,就又追上來,更是叫得響。小童說:「你不會治他們。你看我。」他跑回去捉住一個抱在懷裡,就走。那些小孩嚇得忙各自往家裡跑。懷裡這個一看別人都跑回去了便大哭起來。小童給了他一個饅頭。把他放在地下,他腳才一站地,就飛跑回去了。

  「這叫做『欲縱之故擒之』」小童說。

  「沒有這個說法。」大餘說:「完全是瞎編。」

  「那麼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罷!」小童高了興便順嘴瞎說。誰也不料他出了這麼一句。笑了個人仰馬翻。藺燕梅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喊媽。大家總算快樂地結束了這次旅行。傍晚回到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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