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五六


  晚上,許多人都知道藺燕梅的家搬到中緬邊境的飛機製造廠去了。她的父親怕她傷心,事先沒有告訴她知道,只在搬走後差人送了她一箱東西,和一封信來。她這一暑假也要同許多遠地來的學生同住在宿舍裡渡假期了。一些好朋友,沈蒹、沈葭,喬倩垠,範寬怡,何儀貞都到她屋裡來慰問。伍寶笙、史宣文都在屋裡伴著。大家一看,這屋子簡直同皇宮一樣。窗上新窗紗裡面還有一層不透光的厚窗簾,全是上等材料,圖案顏色皆美麗悅目。燈上有新燈罩。床上許多新東西,五光十色的。地上打開著一隻箱子。許多衣物外,還有些罐頭食品。糖漬櫻桃啦,烏梅醬啦,代奶粉啦,阿華田、麥片,咖啡的,不用說吃,光是看這些簇新發亮,漆著漂亮圖案的罐子也夠舒服了。可是這宮殿裡的公主,卻只是拿了封父親給的挺厚地一封信,不快活。

  「燕梅!」喬倩垠說:「藺伯伯托誰招呼你呢?」

  「學校裡托了陸先生。這兒有一封信叫我交給他。」她說,「同學裡叫我凡事依著姐姐。錢放在翠湖東路宋家。托了三下子三個地方。」

  「不錯呀!」沈蒹說:「你有什麼不樂意呢!」

  「不錯呀!」小範說:「走了一個家,來了三個家!」

  「我不喜歡!」她說:「我還要媽媽。還要弟弟。我還想暑假好好在家玩呢!我好容易盼完了大考,以為能夠一塊兒去呢!」伍寶笙看情形不能多提家,提多了怕她哭。就說:「看罷!這些東西夠多好呀:」就把大家注意力全引到一箱子東西上來了。

  這裡最惹人注意的是一件新雨衣。是綢子的。斗篷樣兒的。一色兒的墨綠,又華貴有光澤。那個雨帽才叫人喜歡。頂是個尖尖的有個花邊。大家要藺燕梅穿上看看。伍寶笙就把她抱起來放在凳子上。沈葭給披上衣服。沈蒹給戴上帽子。喬倩垠歪在床上看了對何儀貞說:「你看燕梅穿上了這斗篷像什麼?」她說:「真像個娃娃。」

  「你才像娃娃呢!」藺燕梅聽見了抗議。

  「像玫瑰花藏在綠葉兒裡!」范寬怡看了藺燕梅小臉蓋在帽子底下那個樣兒說。

  「玫瑰花都謝了!」她也抗議。

  「我來說罷。說對了有什麼賞?」伍寶笙說:「就像藺燕梅穿了爸爸給的新雨衣。」藺燕梅聽了說:「好姐姐。連人都交給你罷。你說。這朵花兒什麼時候謝?」她便伸了手,由姐姐把她抱下來。」

  「這朵花兒不會謝!」姐姐說。「可是她太淘氣。叫松鼠咬了一口。再沒有姐姐看著,我看你要把自己都喂了松鼠啦。」藺燕梅笑著不許說給大家聽,大家忙著問,伍寶笙躲在史宣文後邊讓她打不著。把這事講了出來。大家笑得不得了,才知道玻璃紙糊的窗子還有許多故事。大家笑得藺燕梅沒有地方藏,她只有伏在床上,用斗篷遮了臉,像駝鳥把頭藏在沙洞裡,不管身體那樣,範寬怡看見那個包了白棉花,纏了布的指頭露在外面抓了斗篷的邊沿。就說:「你們誰看見那只小白老鼠了?」大家又是一陣笑。伍寶笙看藺燕梅也忘了家,高興的和大家玩,心上也快活起來,過去護了她,拉了她起來,順了她的頭髮,說:「好東西多著呢!才看了一樣就鬧成這樣。別的收著明天慢慢看罷。」

  這時,門推開了。一個女傭人提了一個大壺來灌開水。藺燕梅說:「咱們沖牛奶吃!姐姐!大家一起吃?」她在家裡凡是問媽媽,在學校裡凡事問姐姐。並不是她自己沒有主意,她的主意並且常是很好的。只因為她小,有這麼一種問的習慣。

  「好呀!」伍寶笙說:「怎麼不好呀!」她叫傭人把一壺開水索性都留下。又拍著手向大家說:「聽著呀!小孩兒們都去拿各人的杯子來!」忽!地一聲,像一樹小麻雀一樣,吱吱喳喳地都飛了。不一會兒各人都拿了杯子來。藺燕梅說:「光喝?沒的吃?」

  「捐錢!」伍寶笙說:「抽籤去買!」一下子把錢湊夠了。決定買小麵包同米粉糕,這兩樣都便宜又好吃。後者更是南院門口一家小鋪子做的了晚上才出新鮮貨。偏偏喬倩垠抽到了去買的簽。她近來身體毫不見佳,平時便少走動。何儀貞心眼兒最慈悲,不等別人先說,就拖了她說我陪你走一趟,兩個人下去了。這裡伍寶笙,小范幫了藺燕梅開罐頭分奶粉。因為藺燕梅的手不得勁。

  何儀貞同喬倩垠才下了樓,藺燕梅想起,如果買了花生米剝了丟在牛奶裡吃還要加倍好。忙告訴伍寶笙。小範聽了說:「事不宜遲,我說一,二,三,大家一齊喊『花生米!』快!」大家也不用等商量,小範喊:「一,二,三。」

  「花—生—米!」真是嗓子大,伍寶笙,藺燕梅,史宣文,小范,沈家姐妹一齊喊。「一,二,三。」

  「花—生—米!」這一聲更大。門一開,舍監趙異如先生走進來了。

  「小姐們。」她笑著說:「這嗓音真嚇得死人哪。我從樓下上來,嚇得差點沒滾下去。才考完大考,這麼高興呀!」

  趙先生平日便待同學如女兒。從來沒有責駡過。同學如有事她無不盡力幫忙。她有話大家也都肯聽。所以南院宿舍裡倒是一團和氣,喜融融地。學生不但從來沒有見了舍監望影而逃的事,反倒都會迎上去,有幾句話說。心上高興呢,也告訴她,氣苦呢,也告訴她。不見得是什麼大事情,比如說:「趙先生,我的新衣裳!」說著在她臉前打個旋身兒,不等回答又跑。趙先生總是說:「家裡來的呀?」「媽媽給的!」說這話時,那個孩子早跑遠了。所以這句話多半是喊著說的。或者:「趙先生,你瞧,她們又一夥兒來氣我一個!」趙先生總是拉住她說:「你別生氣。同學都是這樣。離開了又要想她們!」「我不理她們了。離開了也不想她們!」趙先生就說:「算了罷,這句話算你沒說。省得過兩天又在一塊兒玩,一塊兒鬧,叫我看見了難為情!到我屋裡來玩玩罷。」她的屋裡不知道有多少學生的紀念品。像片。她的床單,桌布,枕布,花瓶,鏡框無一不是學生送的。有些學生直到走了很久還是把心裡的事寫信來和她商議,她原是學校在北方時的合監。如今已四十多歲了,還沒有出嫁。可是她手果不知道扮出多少美麗如花,或者淑靜如觀音玉像的新嫁娘了。她對付愛吵架的同學總是講述過去學生吵架和好或後悔不及的美麗的故事給她們聽。末尾,她便有一點點心給剛哭過的女孩子吃。等她們又笑了,才叫她們洗好臉,扮好了,放她們出去。

  今天下午她遇到了陸先生。陸先生告訴她金先生的事。她是來看看沈蒹的。並沒有什麼事。只如同母親在聽到了女兒的喜事時便耐不住地要自己一面用心尋思著,一面用眼打量著女兒才好似的。她來找沈蒹,聽老媽子說沈家姐妹都在伍寶笙樓上,便往這兒來。不料才一上樓碰上了兩聲尖銳的喊叫:「花—生—米!」喊完了又是大笑。她也笑。「不知道這些女孩子們又在瘋什麼了?不知道伍寶笙在屋子不在!這個鬧法兒的!」她想。「藺燕梅也比去年會鬧的多了。」她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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